７．

「林先生嗎？？您說報價多少？？一箱５００元嗎？？喔！！好，好，我知道了。謝謝！！有需要我一定打電話來。」撥完最後一通電話黃雅淨不自覺的伸手蓋住一個哈欠。現在是下午四點半，她講足了一天的話。

「小淨，妳是不是累了？？工作完成了嗎？？要不要我幫妳？？」業務員馬述體貼的問著。十分鐘前剛回到公司的他，正忙著整理今天外訪的資料。

「謝謝你，馬哥。不用了，我已經都接洽好了。」其實李毓華分配給她的工作不多，通常五點不到，她手邊的工作就已經結束了。

「別這麼客氣，小妹子。」馬述不過虛長黃雅淨五歲，卻老愛以老大哥身份自居，對年紀略輕的她總是關懷備至，常常讓她感動不已！！「妳的臉色看來不大好，可能是太累了，自己要找時間好好休息。」

「謝謝馬哥的提醒，我自己會注意身體的。」在這種和諧融洽的氣氛中上班，就算要她一輩子委身於此，她也甘心樂意。將所有零散的資料彙整後，微笑的朝馬述丟了一句：「馬哥，我要去向主任做簡報了。回頭見。」便起身走開了。

佇立在主管座前黃雅淨才發現位置是空的，她本能的撤了出來，原打算歸位的，誰知竟在通道前與李毓華撞了個滿懷。

「主任對不起…．．」她的後腦袋沒長眼睛，會撞上人是很正常的事。

「是我走路不注意，妳不用放在心上。」他投給她一記春風般的微笑，一逕的溫敦隨和。「妳找我？？有事要告訴我嗎？？」

「影印機的比價報告我已經做好了，想呈給主任看。」她不習慣，非常的不習慣，在她遇見的人中從沒遇過像這麼溫柔的男性，而這個人還是她的直屬主管，她實在很難適應。

「這麼快就完成了？？妳的效率很高。」接過她呈來的報告，李毓華的視線迅速的從每張紙上掠過，柔軟的淺笑始終在唇邊盪漾著，眼神也溢著水似的溫柔。

看完了，他詫異的抬頭望著她問：「妳找了十家廠商比價？？我不是說過三家就夠了？？」

「我想說還有時間啊！！所以就多找了幾家詢價了。這十家廠商中有兩家的報價遠比我們公司前次進貨更便宜，只是我不知道他們所提供的服務品質好不好。」以加倍努力的工作態度來回報李毓華的知遇之恩，這是黃雅淨的想法，也是她唯一想做的事。

李毓華含笑的點頭讚道：「妳做的很好。能找到這麼認真努力的員工，我真替公司感到高興。」

「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而已！！沒主任說的那麼好。」被他一讚，她不免嬌羞起來。

「妳真的做的很好，我不會亂誇人的。這份報告我會交給採購部的人去磋商，妳先下去吧！！」他鼓勵的拍拍她的肩，然後埋首入另一堆報告裡。

「小淨～」

才剛走開李毓華的座位，敏敏的聲音就在另一頭輕舞飛揚起來。

「敏敏，我在這裡。」黃雅淨衝著聲音來處猛招著手，以便對方能發現她所處的位置。

「妳在這啊！！」盧敏果然發現她了，持著一個黃色信封套向她跑了過來。「有妳的快遞ㄟ，我剛從外邊回來就順道幫妳拿進來了。」

「謝謝妳，敏敏。」

她困惑萬分的自盧敏手上接過封套，使勁一壓，裡頭竟是十分厚實，她對內容物更是迷惑了。

會不會是爆裂物？？她迷迷糊糊的胡思亂想起來。她的朋友向來不多，舊識因她的遷徙大都失去了聯繫，而新朋友一隻手數就綽綽有餘了，交遊如此「廣泛」的她，實在想不出有誰會送東西給她？？何況她到騰雲還不滿一個星期，連母親都不知道她換工作的事實，更遑論別人。

多想無益，她以最直接的方式揭開謎底。

仿大陸山光水景下是一只四面方正的定型盒，色彩繽紛亮麗，揭去如詩如畫的外盒，為數不恣的現鈔包覆在黑絲絨布內，緞面上跳躍著金光點點，襯著鈔票更加庸俗。一小片葉型的紙片飄在綠蔭下，上頭點綴著淡淡的墨色，還散出一股墨香。紙片上只有兩行字，如下：

小淨，那天非常謝謝妳的幫忙。

請不要拒絕我這小小的謝禮。　　　秦叔

是秦叔！！他怎麼知道她在騰雲？？這是黃雅淨浮出腦海的第一個問題；再則，他究竟是從何處得知她的全名？？封套外清清楚楚的寫著黃雅淨三個字，過去她不曾對他提起過，那麼他是如何知曉？？而且更可笑的是他居然送錢給她，難道人與人間除了錢外再無別的嗎？？

「小淨～又有妳的快遞喔！！」再次打斷她思緒的換成資訊組的劉彥誠。

快遞？？這次又是誰？？懷著沉悶的心情步向出口，黃雅淨從劉彥誠的手上接過一封信件。濃郁的香水百合花香在粉藍色的百合浮水印紙上輕輕飄揚著，薰染的她心旌搖曳了起來。

抽出同色系的信紙，寥寥無幾的字跡在空礦的紙面上盡情揮灑……

晚上我來接妳。　　夕

這是怎麼回事？？為甚麼連他也對她的去向瞭如指掌？？兩張紙片，兩樣心情，她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憑甚麼她就應該順從他們的決定？？他們是她的誰？？憑甚麼限定她的人生？？他要她收錢，她就偏偏不收；他想見她，她就躲的讓他找也找不到。思及此，她的臉上現出一抹惡作劇般的笑容。

她先到櫃檯將秦行謙的信退給收發小姐余金燕。

「金燕，我想請妳幫個忙，幫我把這封信退回去。」

「為甚麼？？那信的收件人不是妳嗎？？為甚麼還要退回去？？」余金燕不解的問。

「可是我不認識寄件人啊！！所以我想一定是送錯地方了，再不然可能是寫錯名。」黃雅淨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搪塞，只能胡亂的就地取材。

她的話讓余金燕信了一半，但是她還是因為想不通其中的原委隨口嘮叨了兩句：「喔！！怎麼那麼巧？？居然會有人和妳同名同姓哩！！我還以為我的名字才算大眾化呢！！」

「這大概就叫做無巧不成書吧！！」黃雅淨無奈的說。

「好吧！！就交給我吧！！我會幫妳退回去的。」余金燕一面說一面收回信件，一待那封信脫手後，黃雅淨的心情才稍微輕鬆多了。

「金燕，謝謝妳喔！！」

解決完秦行謙，接下該輪到換沈夕了。信寄到公司來，八成是打算來接她下班，那麼…她來上演一齣空城計吧！！讓他撲個空。別以為他大老闆平日忙得不可開交，一聲令下，她這個寵妃就非得承恩受澤不可，他要見她，也還得問她給見不給見。

「主任，我今天想提早下班？？」她立刻去找李毓華進行下一個步驟。

「怎麼了？？是身體不舒服嗎？？」李毓華關懷之情溢於言表。　

「是…有點不舒服，所以想請個假先回去休息。」唉！！又撒謊了。自從認識了沈夕後，她就常常撒謊，為了圓第一個謊言往往得說出更多謊言，她並不希望自己變的如此，對所有的轉變卻又無可奈何。

「那妳先回去休息吧！！要不要我請別的同事送妳到醫院去檢查一下？？還是送妳回家？？」李毓華熱心的建議，當然是給黃雅淨一口回絕了。

「不用麻煩了，我自己可以走的。謝謝主任。」恭恭敬敬的朝李毓華鞠了個躬，黃雅淨立即返回座位收拾隨身包，在離開騰雲前，她打了一通電話給家中的母親：

「媽，我今天晚上有事，很晚才會回去。」

「是加班嗎？？」

「厄！！～嗯！！」她回覆的模菱兩可，有意混淆視聽。

「記得要吃晚餐，加完班早點回來。」母親慇慇關切消失在電話彼端，黃雅淨這才逐一向同仁道別，然後快速的離開辦公室。

離開騰雲後黃雅淨一個人在台北車站的地下街閒晃，其實她也沒有別的地方好去，只不過是不甘心被沈夕這樣召之既來、揮之既去，所以硬是不肯見他。

過去，她一直以為雜亂之處往往較僻靜之所更容易填補心靈上的空洞；現在，她才領悟出越是熱鬧就越是孤獨。聚集在一群找不出契合點的人中，只會更加突顯自己的落寞感，對提升心情毫無助益。隨著人潮漫無目地的波動著，沒多久她就厭了，決定尋個地方安靜一下。有鑑於台北車站鄰近處盡是吵雜喧鬧聲，她悄悄的躲進２２８公園的一隅，享受片刻安寧，也讓波濤洶湧的心情逐漸沉澱下來。

靜靜的坐在石塊上，任由風向她吐露寒意，聽虫鳴高歌寂寞之曲，而她的心…．就在這片肅靜中沉淪，再沉淪，直到與地層齊平為止。

躲在這就沒人找的到她了吧！！她心慌意亂的想著。先前惡作劇的快感被一抹深切的悲哀取代，隱藏在肉體下的心，彷彿被無數虫體連皮帶骨的啃著，肢離破碎的散了一地。

母親說過：愛的本身並沒有錯。她愛沈夕，縱使她的愛錯置了對象，甚至確知這份感情即將有去無回，她依然深深的愛著他，身不由己。如果感情可以理智些，說斷就斷，那麼她便無須承受這些痛苦，然而果真能以理智禁錮的話，那感情也就不是感情了。

悲悲切切的扯出一絲喟嘆，她的思緒跌入了與沈夕交錯的每一段回憶裡。

「小姐，女孩子家還是早點回去好。這的晚上不太平靜，妳最好不要一個人待在這兒。」

記憶才剛迴逤到她與沈夕在辦公室進行第一類接觸就被截斷了，是她想的太入神了，以致於一名年逾六旬的老漢悄悄欺近她的身邊她都無法察覺。從他的言詞可以聽出對方並無惡意。他在她身旁另一顆石上坐下。

「謝謝老伯的關心。這麼晚了，老伯怎麼也在這不準備回家？？」黑暗中她無法辨識對方的穿著，反問是基於禮貌性的問候。

「這就是我的家了。」老漢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不顧她訝異的目光自顧自的說著：「我是流浪漢啊！！走到哪，哪就是我的家，沒有特地場所。」

「流浪…．」黃雅淨極力想在黑暗中辨識對方的外觀與穿著，由於夜色昏暗，僅能約略看出個概況，要仔細分辨卻也不容易。「你這樣晚上不冷嗎？？」

「不會啊！！我隨身攜帶著被子，走哪就蓋到哪。」他被她大驚小怪的表情逗笑了。「小姑娘，這每到深夜便是同性戀及變態狂的世界，妳難道不怕會遇見嗎？？」

「我…．」一昧急於逃離沈夕的她，壓根沒顧慮到自身安危，經他提起，她才開始懂得感到害怕。

「別擔心，這是我的地盤，我會保護妳的。」看出她的恐懼，老漢爽快的擔下保護她的工作。

「謝謝！！老伯，你的家人呢？？他們怎麼放你一個人在外流浪？？」好奇心再度被勾起，黃雅淨竟不顧交淺言深的範疇直接切入主題。

「我沒有家人。自我老婆六年前去逝後，天地間就只剩下我一個了。」該是感傷悲切的話，卻讓他輕鬆無謂的一語帶過。「天為帷帳地為毯，日月星辰伴我眠…．．」連明太祖朱元璋的隨興詩句也被朗朗上口。

趁著夜色大膽的窺探面前的老漢；蓬鬆而花白的枝條橫七豎八的插在飽滿的額頭上，底下鑲著一雙炯亮的眼眸，深深內陷的面頰上刻劃著無數日積月累下的條紋；他身上穿著寬板的暗色短袍，半截亮色系襯衫的下擺從短袍下探出頭來，下半身則是裹以條狀睡褲；他的扮像相簡直將頹廢兩字發揮至淋漓盡致的地步。

他的裝扮與朗朗上口的詩句成不協調的比對，更加深了黃雅淨內心的疑惑。

「老伯你唸過書嗎？？」從他順口的詩詞中，她直覺他應該唸過書，而且應該唸了很多年了。

「多年前我曾是成大的畢業生。」

「既然唸過書為甚麼還要做流浪漢…．．」未經深思熟慮的話脫口而出。按她想來唸多久的書便該回饋社會多久，而不是唸完書卻無所適從。

他沒有直接回覆，反而專注的向黃雅淨品頭論足一番。「小ㄚ頭，妳多大了啊？？妳連身材都還沒有發育完成，妳憑甚麼這麼問我？？」語氣仍是平平，沒有絲毫動怒的跡象，但也夠教她心驚的了。

「對不起！老伯。我只是好奇…．」

「好奇心能殺死一隻貓；妳沒聽過嗎？？」他橫了她一眼，眼光逕自拋向身後一片漆黑裡，隔了半晌，他才再度慢調斯理的開口：「小ㄚ頭，每個人都有最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只看妳找不找的到而已。」

「那麼…．四處流浪就是老伯找出來最合適自己的生活方式嗎？？」大概是她的大腦掛出暫停服務的告示牌了，她的思維像脫韁而出的野馬越發無拘無束起來。

「妳曾經想過自己的未來會以甚麼模式生活嗎？？」他不答反問。

「你問的是我的夢想嗎？？」對他所提出的問題她顯然並不十分瞭解。

「可以這麼說。」他點頭。

「想過。」她跟著點頭了。「記得我高中畢業後，我夢想過希望自己有一天能住在靠山面海的地方；早上，我可以坐在落地窗前迎接旭日，數數著海面上掘起的每一朵浪花；中午時，就躲進藍色的屋內，徜徉在滿天星花的世界裡；傍晚，赤著腳沿著海岸線狂奔，一面追逐的浪潮一面送太陽西下…．．。」

不待黃雅淨的話說完，他已經誇張的扯開嘴角大笑。「小ㄚ頭片子，妳還真會作夢。」

「所以我說是夢想嘛！！我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實現…．．」她微微自嘲起來，心有所感的接著說：「不過沒關係，等我死後我就可以到天上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了。」

「說的好。有道是早死早超生，我預祝妳早日達成心願。」大聲恭祝黃雅淨後，老漢慢吞吞的起身說：「很晚了，我要去牆角睡覺了，妳要不怕被強奸就繼續待在這裡。」

這流浪漢也不知怎麼了，說話老是夾槍帶劍的，不過他好心的給了黃雅淨一個提醒，下一刻她已經一溜煙逃的無影無蹤。

平靜的夜，黃雅淨確實順利的避開了沈夕的糾葛，但隱隱約約有著悵然盤踞在她心田深處無法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