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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11 12:55:15瀏覽4760|回應2|推薦25 | |
童少時候鄉下老家的廁所也稱不上乾淨。蹲式便器是深赭如醬漬的粗陶,長久以來裂開一個缺口,小燈泡在頭頂發出吱吱低響,蜘蛛結網,壁虎睜著虎眈眈雙眼埋伏梁上;夏天時尿臊便臭盈鼻,蹲個廁所發一身大汗;糞坑裡有蛆蠕動,有時就爬上地面,直爬過長長甬道,爬進稻埕,肥糯身軀讓洋灰地燙得直翻滾,剛離窩的雞雛閑步經過,一啄,就進了牠的肚子裡。 大家族共用的那個窄仄僅能容一人旋身的幽暗空間並不與主屋相通,上個廁所需穿越一座稻埕,雨天時已屬不便,冬夜裡更讓人強忍住尿意也不願下床。一回父親喝醉了返家,隱忍不下的母親落了閂又遲開門,遭父親不禮貌對待,我忿忿不平睡不著覺,半夜裡起床小解,卻發現從父母臥室一路到廁所的燈泡都亮著,微弱但明確,應是母親怕踉踉蹌蹌的父親要上廁所而為他拈亮的。 學齡前,有一次我在母親用過後不久上廁所,發現昏暝如夜的坑洞裡似有沾著血水衛生紙。母親生病了嗎?我急跑到廁所後方,費了好大的勁才翻開一口倒扣在掏糞口的大鼎,凝視,確認了衛生紙上沾的是血,心中升起無名恐懼。媽媽要死掉了嗎?該怎麼辦?不敢開口問,害怕得顫抖。 關於廁所的故事,也想起了爺爺。一般,每張衛生紙都可再分離成薄薄兩張,爺爺總將兩張衛生紙撕開成四張,每次使用三張,他說:這樣剛剛好,以前啊……以前啊以前,說來又是一個好長的故事了。掏糞這差事都是爺爺在做的,總在日頭偏西把樹和牆拉出長長影子時,爺爺在他瘠瘦肩頭架一支挺秀氣卻韌性十足的扁擔,挑兩桶糞水去菜圃澆灌。遠遠看去菜圃有許多白色細碎衛生紙黏附,但也沒人說這樣不衛生,青菜瓜果上桌更是呷得有滋有味。 又勤又儉的爺爺至死沒呷過一口閒飯。晚年,兒子們分家後,爺爺與我父親同住,他每固定日子輪流到散居村子幾個兒子家中吃飯,不管輪到哪一家,母親永遠在餐桌上置備爺爺咬得動的菜肴,因為曾經爺爺用餐時段出了門很快又回來。爺爺什麼都沒說,母親也什麼都沒問,只是急著再下一次廚。爺爺臨終時,父親痛哭,罵了聲「幹」,不知是說哪位叔伯也不為歐多桑準備細軟食物。在那個許多男人習慣以三字經當口頭禪的竹圍仔,這是我這輩子唯一聽過父親罵的髒話。 鄉下童年有種種的好,老家往事有種種的令人留戀,那座廁所就算現在想來也覺得挺有詩意,但我再不願去蹲上一回了,畢竟上個廁所是肉搏戰,不能聽憑腦中嗎啡恣意發酵。 進城後,發現城市裡的公共廁所設備穎新,看起來有時比家裡的還乾淨。 事後我把日本旅店裡的「奇聞」說給朋友聽,說得很有興致,對方卻平平淡淡回我:「你這個鄉下來的土包子。」我還沒告訴他呢──台北誠品信義店剛開幕,我去用它們的廁所時,小門一開,馬桶蓋自動掀起,直讓我駭異得往後退,幾秒後不死心,探頭去要把躲在門後惡作劇的人給揪出來。 因為有這樣乾淨的廁所,有時我進廁所卻不為了上廁所。我好獨處好安靜,靜看一樹花開花落最感到天人和諧,但在這個時代在這座城市,一出了家門──有時也不必出家門,只消打開手機,甚至連我自己也常嘰哩呱啦彷彿金魚取食嘴巴一張一闔吃撐了吃暴了至死方休那樣說著話,偶爾地我就隱入廁所埋首膝間,靜靜坐在馬桶蓋上,安享三分鐘五分鐘的靜靜。 這是我初進職場養成的習慣,那時我自不量力應徵了個美術設計的工作,上班後一名資深同事冷冷對我說:「我看你連圓規怎麼用都不會。」幾日後我想辭職,老闆留我轉任文字編輯,這名資深同事一仍瞧我不起。偶爾地心情過不去,我就躲進廁所喘口氣。這情況持續到第一回我與她同作一場採訪,事前花了許多精力準備。採訪結束後,天正下雨,走到屋簷底,她在皮包裡掏了掏,拿出摺傘撐開為我擋雨。我感謝她,為我上了社會大學第一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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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