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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27 08:58:27瀏覽5605|回應2|推薦30 | |
早在出發前兩三個星期,朋友聚會,或是msn上打招呼,總是難免問一句:行李收拾好了沒?也許是因為今日拷貝昨日,沒有太多新鮮的談資,但也足以證明,出國一趟的確是日常中一段值得在行事曆上特別標誌出來的時光。 其實,總是在趕工。趕著在出發前盡可能預先完成休假期間的工作,避免留給同事太大負荷,有時從辦公桌上抬起頭來,兩眼一時失去焦距,世界液化,漂漂晃晃,心中好哀怨:唉,乾脆不要出門算了,「我討厭旅行。」(注一)又埋首辦公桌,很認命地做將下去。 討厭旅行?我怎麼可能說出這種傻話。像我這樣一名上班族,不正因為過分緊湊的節奏,更需幾日出門走走的鬆緩。有回搭機從關西返台,飛機著陸,滑行,警示燈熄滅,驀地坐我身前一名大漢趕在一片騷動之前起身,他大歎:啊,回到現實了。的確,這五天七天、一周兩周逸出常軌的日子,正像一段超現實時光。大漢既是惋歎,也是召喚,召喚那遺留在異次元的魂靈,回來會合。 至於行前,搶在暇時讀讀必要、但不過多的食宿交通資訊;也收拾,但非行李,而是屋子。收拾好屋子,臨出門時在桌上擺顆青蘋果。 出門走走,該怎麼命名?冒險、流浪,彷彿有階級與高下之分似地,然後是觀光。 冒險。那年我打算取道普羅旺斯,越庇里牛斯山到伊比利半島,於法國邊境小城等火車,有半日空檔,我在公園遇見一名移民當地中國婦人,她一臉驚恐陳述發生於她丈夫的同事身上,在西班牙遭搶的經歷。故事說完,她又俐落又誠懇地勸我不要去那個強盜國了;若執意要去,就什麼都不能奢望,保佑自己能活著離開就阿彌陀佛了。 婦人說得好像我將深入的是亞馬遜叢林,與巨鱷、食人魚、食人族對峙;說得好像我是一名頑固探險家一般。說到底,在這個時代,最大規模旁觀他人探險的所在,是電影院;現代人親身涉足的,愛情是生命最大的冒險。除了愛情,哪還有什麼涉險的壯舉? 流浪。我曾經一個人跑到歐洲,慢慢走了三個月。行前,嚮往的是背包客的俐落,認真買了一個草綠色大背包,把行李一件一件擺進去,盥洗用具換洗衣物布鞋拖鞋,一件一件擺進去,旅遊手冊鬧鐘指南針文具筆記本,一件一件擺進去……擺是擺進去了,但肩頭單薄卻扛不起塞爆的背包,我坐床頭與它對望,終於起身,筆記本文具指南針鬧鐘旅遊手冊,一件一件拿出來,拖鞋布鞋換洗衣物盥洗用具,一件一件裝進硬殼行李箱。方便是方便許多,但總覺得拖著行李箱的身影終究不夠瀟灑。 至今多少年過去了,這個大背包隨著我搬過幾回家,卻始終沒能派上用場;儘管如此,那三個月英國法國西班牙一趟自助旅行,是我所做過最棒一件事。而我也仍醞釀著,醞釀著一次更大規模的壯遊。 觀光,多半時候我是。到了倫敦趕著去搭倫敦眼,到了巴黎排長隊上巴黎鐵塔;到了東京呢?不,不是東京鐵塔,台場摩天輪有許多日劇在這裡取景,我看著霓虹在身前身後頭上腳下閃閃爍爍,一個人也覺得好浪漫……事實是,我不僅盡了觀光客的「義務」,而且樂在其中。 當然也瞎拼。那個秋天,剛走過貴得不像話的倫敦、巴黎,來到巴塞隆納,又是行程最後一站,相對便宜的物價讓我「這個請打包、那個請結帳」,甚至沉甸甸一隻陶製冷水壺也塞進了手提行李袋。一日,我在街頭看見一幅諷刺漫畫也似的場面,兩名女人遠遠隔著兩張咖啡桌聊天,而她們並無其他夥伴;很快地我明白,原來在這個治安令人不安的城市,兩名女人以她們的四條腿護衛出一個長條形面積,咖啡桌底滿滿瞎拼戰利品。 巴塞隆納是我所走過最美的城市,除了高第、畢卡索、米羅、達利的妝點,宜於購物必然也為它的美敷上一層顯色劑。然而,機場check in時,因為行李超重我被課以高額罰款,旁側一名操著廣東話的華人顯然也有同樣命運,他生氣爭辯,只差沒有跳上櫃檯去抓花地勤的臉;而我,我乖乖地我默默地把錢給付了,貪便宜而一點便宜也沒有貪到。 「觀光」在這個時代,已是個負面取向的字眼了吧。好像少老女男一群人尾隨舉著小旗子的導遊趕行程,遇到紀念地標喀擦喀擦拍張照片證明到此一遊。可那又怎樣呢?若他們的各種條件如時間經濟語言等等加總起來,最適於以這種方式出遊,旁人又如何可以帶著一種嘲諷的態度來看待他們? 剛好地,我的各種條件加總,使我可以採取另一種觀光客的行徑。 像我這樣一名觀光客,一個人出門。不結伴?朋友得知,都說不容易想像,他們問:難道不會寂寞嗎?又問:沒有人可以分享怎麼辦?怎麼會寂寞呢在旅途上,我好似鯨魚不加揀擇大口吞食 也曾試著與朋友一同出遊。比如有回到香港,幾名熟識投宿同一家旅店,白天各自安排行程,晚上相約用餐,回旅店盥洗後再相偕上蘭桂坊歡鬧,燈光迷離、樂聲高響,人群雜遝中醉意不只有一些,看到身旁有朋友相陪,好安心。 這不啻是個好主意,既能相互照應,又不失自主。後來我想複製這個經驗,和另一名朋友同飛東京。 朋友是個好人,又冷靜又聰明,只是對這座城市不大有熱情。兩日後我提議兩人分開行動,晚上回旅店後,他說我們到居酒屋喝一杯吧,我欣然應允以為有了默契;初時還分享彼此白日所見,幾杯清酒下肚後他直陳心中不滿:要分開走,那當初幹嘛一起來?我小心賠不是,心裡卻又堅持。相持不下,老闆娘現身,不,不是打圓場,她委婉暗示我們離去:菜都上完囉,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還有好多地方要去吧。 隔兩天,他就提早回台灣了。這件事對我打擊很大,多少年過去,我一想起依然懷著遺憾,我願我們還是朋友,但不必一起出遊。 看過《殺手沒有假期》嗎?兩名殺手,一胖一瘦,胖子是名儒雅中年人,瘦子長一對八字眉滿面倒楣相,他們執行完一樁差事後,奉命到布魯日休假。布魯日是比利時保存最完整的中世紀小城,教堂林立、河道蜿蜒,有「北方威尼斯」之稱,入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產,二○○二年歐洲文化之都;胖子殺手樂在觀光,瘦子殺手卻對一切都提不起勁,只想泡酒吧釣馬子。一日,兩人站在馬克特廣場鐘樓底,胖子問:要不要上樓去?瘦子回問:上頭有什麼?胖子:風景。瘦子:地面的風景這裡就看得到了。另一日,來到一座博物館前,胖子介紹:布魯休斯博物館。瘦子說:名字都好奇怪。胖子解釋:對,這是法蘭西斯語。接著敘述起該博物館歷史,瘦子打斷他:我討厭歷史,你不討厭嗎?都是發生過的事。…… 出門走走,要上哪兒全憑個人喜好,在我看來,逛博物館並不比上酒吧喝兩杯來得高尚,但這樣兩個人結伴,爭不如自個兒動身。 都說旅途上很難不有爭執,我們雖無爭執,他卻提前結束旅程,使我日後寧願一個人上路,直到去年走訪京都才破例。是個沒有話不能講、沒有情緒不能表達的朋友,一路上說話說話不斷地說話,所有感受都在話說出口當下散逸於空中;事後回想,對他那幾日舉止的印象還深過京都。後來他依原訂計畫先行返台,我對他說:你的行程已經結束,而我的,才剛剛要開始。 一個人,站在衢道,手中翻轉地圖,東張,西望,一時茫然不知要往哪兒去,比如置身大阪梅田車站土石流一般傾洩而出的人潮中,這是旅程一部分。一個人,走著走著,花了過多時間卻仍找不到目的地,天色慢慢暗了,冷風吹來掀起寒意,好像迷路了呢,比如在洛北更往北邊的山路上走去,這是旅程一部分。一個人,看著御苑白,那美到令人倒抽一口氣的純白菊花,靜靜凝視,激動終於逐漸和緩,心上一片寧謐彷彿剛經歷過一段神祕經驗,比如在淡路夢舞台,這是旅程一部分。 一個人,站在街頭,看見清潔車滾動巨刷,把馬路上的字紙風捲殘雲般掃進鐵胃裡,而不遠處一名黃皮膚看似華人老頭,駝著背,從厚衣口袋中拔出一隻手,彎身去揀地上一截菸屁股,含到嘴中,劃一根火柴點燃它,寒風颯颯,比如在愛丁堡王子街上,這也是旅程一部分。 很重要的一部分。 如果身邊有個人,幫你看地圖,興高采烈分享心得,催促著要往下一個景點移動,甚至為了什麼正在賭氣……也許就將錯過這些細微的風景了,雖然,那也是旅程一部分。 (上,本文為《十三座城市》後記) 注一:語出克勞德‧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開宗明義第一句:「我討厭旅行,我恨探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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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