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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31 06:44:21瀏覽1315|回應1|推薦19 | |
像我這樣一名觀光客,走得慢。大老遠來一趟,下次再來不知何年何月了,難免也想多逛逛幾個地方。就有一日,我計畫到神戶郊區參觀谷崎潤一郎舊居倚松庵,接著到安藤忠雄設計的淡路夢舞台,再回北野異人館。旅遊手冊給倚松庵二十分鐘,我粗估三倍時間,實際上細細看過後離去,時間又是我所預估的三倍;搭電車轉巴士到夢舞台,粗疏繞過一圈後趕回異人館,暮色已然四掩,那些據說洋溢著西洋風情的房宅都已閉門謝客。想想,還不如盹在夢舞台面 既然我無法掌握時間,那就捨棄一個景點,反而盡興。 事實上,我也會像集點遊戲一般地,在地圖標誌出曾經造訪的所在,看看去了哪些地方,但真正在心版留下深刻印記的,多是那些看似無所事事的片刻。 京都是個宜於慢慢走的城市,坊間有不能盡數的小書、有不能數盡的達人推薦各種類型主題散步路線。而我,聚焦於日式庭園:欲親炙重森三玲的傑作,請往賞楓名所東福寺;想欣賞夢窗疏石國師的手筆,當然選擇天龍寺曹源池;南禪寺塔頭天授庵的秋天美得像一則神話,妙心寺退藏院的余香苑大概是極樂世界的縮影;大德寺大仙院乃枯山水名所,與龍安寺方丈南庭並稱雙璧,前者滄勁好似斧劈皴,後者秀美宛如抒情詩…… 每日挑一二佳美之處細細鑑賞,與草木石砂對話,傍晚時分回到車站對面京都塔大樓地下室公共澡堂沖個澡、泡泡腳,換一身輕軟,然後用一餐不豐不儉的晚膳,再上三樓書店閒逛,在僻靜角落有幾張桌子的二手書,訂價低廉,挑出一本《銀花》月刊結帳,找間咖啡館一頁一頁翻去。──這就是我尋常的旅途,這就是我生活在市井之中的小確幸,我愛與人分享,沒什麼高明可以指導人。 人在他方,腳步所及往往只耳聞目睹了這個城市的一聲寒喧、一瞬表情牽動,也許是歡鬧也許是惋歎,展顏或皺眉,片片段段零零碎碎,哪裡會是這個地方的本然面目?倒反映了自己內心的輕盈或沉重。 我總以為,觀光客與他造訪的城市彷彿隔著一扇瀏亮玻璃窗,看似透過這扇窗戶見識穎新的世界,有了前所未有的眼光,然而,窗外的光影晃動重疊上投射在窗玻璃的臉孔,看見的其實是以客觀世界為布景的主觀映像,一部分旅遊書寫所捕捉的,無非也就是這個一轉開身即不復存在的片刻。如此的偏見或偏偏看不見,是從目的地的擇取就開始了,像我這樣一名觀光客,總是逛不膩市集逛不膩書店,當然,還有永遠讓我逛得興致勃勃的園林。 英國人熱中園藝,用綠手指已不足以形容,他們流著的是綠色的血液。我曾在愛丁堡待過四星期,最喜消磨於當地皇家植物園,在遊人罕見時段沿著敻長樹牆慢慢走下去,在彷彿天空的綠蔭底閑坐,看松鼠追逐、鴿子求偶,也拿地圖一個園區一個園區去見識;來到倫敦,流連於一座又一座都市綠地,雀兒喜藥草園最稱精巧雅致,用一盞下午茶感受英式優雅,又哪裡會錯過邱園?──休閒以及植物研究的重鎮……「在社會開化的時代,人們總是先建築高樓大廈,次一步才營建美麗的庭園,把園藝看作更高級的藝術」(注二),早在十六世紀,英國人就有這樣深刻的認識了。 園藝是更高級的藝術?我是說不出這句睿智的話的。的確,園林非小道,它和整個人類文化史綰結在一塊兒:十六世紀以降,文藝復興當道,則在園林中體現人文主義的光輝;十七世紀法國君主集權壟斷,輻射而出,強調對稱、幾何的古典主義式園林風行草偃;十八世紀英國崛起,自然風致式園林一舉推翻古典主義,橫跨英吉利 時至今日,各種主張的園林理想各擅勝場,許多已是科技展演場,比如有一種室內花園不栽種時可以收納成一個密閉大箱子,另有名為「華麗實驗場」的花園,三位設計師讓草坪、流水、火焰共存,希望帶來三款豐盛的心靈饗宴,這可能更類近於觀念藝術了。
遺憾的是園林易於變造,要像京都宛如將庭園收存於時光膠囊一般的城市,大概找不到第二座了吧?無論如何,日後我當遍遊各種風格的典型園林。
常有朋友問我:出發前作了很多功課吧?其實並不,除了必要的實用資訊如食宿交通,或不著邊際的文學、藝術文本,我不太閱讀相關歷史、社會學資料,刻意如此,是為了保留未受汙染第一眼,要以直觀去貼近陌生的人物和景致,等回家後再與相關文字相印證。
總是要回家的,觀光客。打開家門,迎接我的是青蘋果漸趨成熟發散出的淡淡果香,和收拾妥當的一屋子。歲月靜好,草蕨抽發嫩芽無數;麻葉繡球不唯沒有憔悴之姿,還吐露一團團青色細碎花苞;又是哪裡飄來一顆種籽?在瓦盆裡萌長出新芽。人生不也常以旅行來比喻嗎?今夜就投宿這裡吧。
然而,像我這樣一名觀光客,旅程還沒結束呢,書寫,是另一段更悠遠路途的開始。(下,本文選自《十三座城市》後記,馬可孛羅出版) 注二:摘自法蘭西斯‧培根〈談庭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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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