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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汽球
2010/10/27 13:58:29瀏覽1434|回應1|推薦12

儘管暑假裡拔高了幾公分,升上國中,按身長排座位,我還是落坐第一排,微仰著頭聽老師講課,趁老師不注意時,轉轉頭、鬆鬆脖子,跟鄰座的M交換一個微笑、幾句唇語:中午,買便當?(我做出扒飯入口的動作。)M點點頭,嗯。……而老師仍背著全班同學寫板書,粉筆落下,叩叩叩,好不鏗鏘有力。

 

偶爾傳來指甲刮過黑板的淒厲長音──有人摀上耳朵,有人趁機發起一場小小的騷動,另有一些同學失聰了似地不為所動,一仍專注抄板書,還有幾個鄙薄地睨一眼躁動的同學們,他們多半是班上成績較為突出那一群。和我們來自僻壤的野孩子不一樣,從鬧區明星小學畢業的這一群好學生,很早就意識到課業的競爭,其中幾個對於要讀哪所高中、大學將選什麼科系,都已經有了想像。擺在眼前的,是升上國二時的能力分班,綿羊一群,山羊一群。

老師回過身來,瞬時將手指間一截粉筆射出,我的目光追蹤不及,粉筆頭已經敲在最末一排正與鄰座窸窸窣窣的傻大個的眼鏡框,「噹」一聲彈落地面。課堂驀地悄無聲響,更襯得幾口憋在頰裡的笑蠢蠢欲動。老師冷冷發號司令:撿過來。傻大個一臉肅然,彎腰拾起粉筆往講台走去;他僵立老師面前,兩手伸出和身體垂直,老師抄起藤條,咻咻起落,咻咻,好像威脅已經逼到了我的眼睫,咻咻,咻咻──我輕輕閉上雙眼。

處罰完畢,傻大個回座前彎腰九十度,鞠躬,朗聲說「謝謝老師」,必恭必敬好像剛剛領受了恩典。

照例地老師又要重複又重複了不知多少遍的訓話了:你們以為我喜歡這樣嗎?我又不是變態,我這也是為了你們好……蟬聲唧唧叫得好響好響,聲音和聲音的縫隙有鳥雀啾啾,風吹過樹梢……不好好讀書,對得起父母嗎?馬上要分班了,進了放牛班,你們這輩子還有什麼搞頭……雲在走動,葉芽抽長,花瓣啵地一聲掙破萼片的拘束,我逃進自己的心象裡。

多半時候是無處可逃的:粉筆和板擦像安了衛星導航系統,準確擊中這裡那裡。藤條、電纜、熱熔膠條瞄準手心、屁股、小腿,或是敲在並排於桌案的指關節。巴掌當然轟在臉頰。木板拍打腳底板。拇指和無名指交扣,彈耳朵。青蛙跳。交互蹲跳。伏地挺身。跑操場一圈兩圈五圈十圈。半蹲,舉水桶半蹲,扛椅子半蹲。罰跪,脫得只餘一條底褲罰跪,「還笑?要臉不要臉!賤!」聽不完的威脅的話、羞辱的話,多半時候是無處可逃的。

有一回,個子比我還小,圓墩墩好可愛一名男同學,發考卷前在手心抹了白花油,「本來只打一下的,現在打十下。」測驗卷被拋在半空中,跌落地面。回座位後他兩眼清淚,把一雙手掌偷偷攤給我看:掌心紅紫,打裂了一處傷口。

另一回,國小同班一名女同學,放學後偶然在歸途遇見。兩人並排騎腳踏車,遠方一輪落日渾圓、血紅。她提起她的班導──也為我的班級授課的一名老師,上課前捧厚厚一落試卷在講台站定,陰寒著臉不發一語,突然狠狠將試卷往桌上一摔,碰地好像一枚炸彈爆發,「我們嚇得都快從椅子上彈起來了!」

至於我,僥倖地總能倖免於難的我,有次晚自習,班導師發考卷,叫到我的名字,語氣溫和,她看了看考卷,「聽說你哥哥成績很好?」毫無預警地她手起手落,甩了我一耳光,接著將試卷遞給我:「希望你再進步。」我看看分數,雖然沒有滿分,但無論如何那分數都算是好的。

可是M的成績不算好。不,M的成績算是差的。

中午,我與M到學校側門,那裡有校外自助餐店備妥的一箱又一箱便當,統一訂價,一盒二十八元。隔著鐵柵門學生像搶粟米的鴿群,錢遞出去便當拿回來。兩人朝操場角落踅去,坐樹下掀開盒蓋,互相交換一兩樣你愛吃的我不愛吃的。夏蟬已經叫起,鳳凰樹結飽滿的苞蕾,過了這個暑假就要分班了,M說:「我們成績差這麼多,以後一定不能同讀一個班級。」我想安慰他,開玩笑地:「那我以後考差一點就好了。」他兀自說著:「以後我功課不會,你還會教我嗎?」我點點頭,他輕鬆了起來:「我們是永遠的好朋友。」我用力點點頭,加重語氣重複他的話:「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

兩個人都沉默了。不遠的地方,微風拂過黃土操場,帶起薄紗般一縷縷微塵,很快回復平靜;兩隻麻雀一前一後落到沙坑裡,東啄啄西啄啄,嘴喙在沙裡鑽動,好似覓食或是洗浴,片刻後又一前一後飛走;國旗慵懶地貼在旗杆上,偶然隨風掀動,一下兩下,復歸於垂墜。永遠啊……我思忖著,永遠有多遠?

暑假過後,山羊一群,綿羊一群。分班名單張貼在教務處外牆,我尋到了自己的班級,一轉身看到人牆之外M也在探頭張望。一個暑假不見,我急向他打招呼,手都高高舉起了,話到嘴邊我突然噤聲。也許這不是一個好時機吧?

之後,有好長好長到也許逼近永遠的時間沒有看過M。升學班的課室就在校門口行政大樓,放牛班則發配邊遠操場一隅,當值日生倒垃圾時我途經邊陲這棟灰色水泥建築,不免駐足良久,想要看看曾經同班一年的M、傻大個和其他同學。教室裡總是鬧哄哄的,瘦小、斯文,在鎮上開了家小書局、教授公民與道德的老師站在講台上,無視於亂成搖滾樂的課室,自顧說著話;偶爾撞見他女兒,搽無色脣膏讓她的兩片脣常保溼潤瑩透,穿短短的藍色學生裙,短袖袖口摺起,單肩背書包,合身制服不畏懼地展示著發育中的身體,憑著這一點,許多升學班男同學背地裡叫她「太妹」。

然而,沒有M

升國三暑假,放牛班學生多半打工賺錢貼補家用,升學班則如常進學校課業輔導,用厚厚的參考書,每在督學來臨前夕,老師命令將參考書藏在書包裡。我又拔高了幾公分,但仍坐第一排;個子高大幾名男同學,脣上長出短髭薄薄,臉上冒青春痘,聲音也變低沉了,一開口惹得大夥兒訕笑;上課鐘一響,一夥人認命地各自回座,身體低伏桌案如寫一個問號,氣氛肅殺。坐不住了啊我,假藉上廁所,輕手輕腳怕發出聲響離開教室。一離開教室,我輕快得就要吹起口哨了。

如廁後,背離著課室晃蕩而去。空闊的操場邊沿椰子樹站得又高又挺,好像再不可能更高了;老榕樹不知什麼時候蓄滿鬍鬚,好像不可能更老了;軟枝黃蟬經日曝曬一副懶洋洋,好像不可能更疲倦了。只有九重葛沿圍牆不斷攀爬,紫色花朵鬧得十分喧噪,枝葉間夾纏一顆黃色汽球,還鼓著氣呢,它隨風一抖一顫卻無法脫身。我張望了好一會兒,決定前去解救這顆黃汽球。

突然地,我感覺到身後有人。一個,不只一個,兩三個,不只兩三個,我轉過頭去,五個人朝我走來。我馬上辨認出,其中有一個是M。一年過去,M竄長不少,已經比我高上半個腦袋瓜了。我望著他,他卻別開眼神(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曾經我們這樣許諾過),領頭的那個很不馴地瞪我:看什麼?他在我身前站定,右手中一根藤條輕輕拍打左手掌,藤條在半空中不斷畫出弧線。我愣住了:啊?他又問:幹,你在看什麼?說著欺到我身前像一頭獸低吼:我,說,你,在,看,什,麼──手中藤條一甩,咻!

這時候,原本一副漠然的M往前跨一步,擋在我和那頭獸之間。M粗聲粗氣問:「沒聽到嗎?我們老大問你看什麼。」我搖搖頭,結結巴巴:「沒,沒有。」「沒有?那還不走開;」M吼我:「幹,快走啦!」他用力推我一把,我順勢跑了起來。身後傳出一陣哄笑,那笑聲像在追逐著我。

我往黃色汽球跑去,汽球夾纏在枝葉間,每次風來都將逃往天空,但都沒能成功。逐漸地,逐漸地汽球在我眼前模糊成一片黃,像隔著一扇雨天玻璃窗,我的喉間鹹鹹的,恍惚間聽見了誰的抽抽噎噎,一個十四歲孩子的哽咽。而我,我奔跑著,我要去解救汽球。

王盛弘主講「凝視日常的微光」三場講座

作家王盛弘本周起連續三個星期六晚上七時三十分至九時,假誠品信義店(台北市松高路11號)三樓Forum,主講「凝視日常的微光」三場講座:10月30日「最美的時光──廁所書寫的閱讀與實踐」,11月6日「京都的石頭──日式庭園的閱讀與創作」,11月13日與日本廣島經濟大學副教授三須祐介對談「光陰的故事──讀〈陰翳禮讚〉」。指定閱讀文本為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王盛弘《十三座城市》,免費活動,歡迎與會。
【2010/10/26 聯合報╱丹墀】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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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小龍
M之死
2010/12/02 15:07

可憐的M  多少孩子就這樣被扼殺在校園的一隅

讀您的文章  很怕看到裡面的小人物最終以死亡做結局

看到我們永遠當好朋友這句話  心裡又升起一股不安

喘了一口氣  還好M活得好好的  不過卻是另外一種死亡

他心中的良善  在被荊棘爬滿之前  為好友吐出最後一口氣

但曾經的好友快速離去  他卻向黃氣球一樣被鬼魅吞噬

待其消了氣 乾癟了心靈  就再也沒有出離的一天

可憐的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