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宋潔十歲,才上小學四年級的年歲。媽媽牽著她走了幾個小時的山路,煞煞的秋風,吹得她頭痛。她媽媽蹲下來替她把圍巾重新繫緊,那是新織的紅色圍巾,還扎刺扎刺的,但是她覺得很溫暖。以前總撿小她兩歲弟弟的,那種洗都洗不掉,髒髒的又結球灰色調毛線。天真的她,以為這次出遊只是短暫的,卻是決定了那糾葛不清的命運。踏著落葉沙沙的腳步,她仰頭看媽媽那被風颳得微紅的臉,在楓葉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美麗。
她們家世居在福建貧窮小山村,靠著打工的父親微薄的薪水過日子。一天弟弟宋浩得了不知名的怪病,全身癱軟,成天只能躺在床上。對男孩疼愛有加的父母,因為沒有多餘得錢看病,只送到地方的小醫院醫治,始終不見好轉。病急亂投醫的母親焦急如焚,聽信鄰村算命的老先生說,她的孩子業力太重,除了有一個家人出家了結業障,便可以把病治癒。媽媽要照顧弟弟,爸爸得賺錢,這個責任便落在不懂事故的宋潔身上。
媽媽輕描淡寫的說,得帶她到尼姑庵住幾日,替弟弟祈福。她信以為真,高高興興的背著行曩,跟著媽媽上山。到了深山的尼姑庵,已早先託人打過招呼,說小女孩養不起得送來此地。住持見她有佛緣,便收留了她。那是個環境清幽的小廟,靠著種菜,自給自足的生活,一共才三個尼姑在此修行,除了住持老尼外,還有兩個三十來歲的弟子。媽媽陪她待了兩日,便要獨自下山,這兩日能獨享媽媽的愛,讓她覺得無比幸福。重男輕女的觀念,根深蒂固,弟弟出生以後,她覺得被遺棄似的。鍾愛她的爸爸也不例外,此次也是兩夫妻決定的,縱然父親有多麼不捨。得知她得獨自留下,心中惶恐不已,那麼學校呢?請幾日假沒關係,媽媽說隔一些時日就來接她,希望她在此跟著師父禮佛,弟弟才能好起來。雖然在家作慣家事,灑掃的工作是沒問題,但是貪睡的年紀早起是一大挑戰,常常半夢半醒之間跟著摩拜,不知所以.....。
一晃已過了月餘,思念家人的心愈來愈強烈,還有學校坐她隔壁的阿俊,那個有小小愛慕的打鬧夥伴。好朋友小桃、櫻子、美花...這麼久不見,她們會不會忘記我?盡管師父不太為難她,午覺會讓她睡久一點,除了撿材火,庵內外的打掃歸為她的工作,晨昏唸經當然必要,盡管很多字都不認識。她要求師父帶她下山,其實師父們下山的機會也不多,除了拿農產品以物易物,剪裁僧服、買食用油、燈油等外。上山進香的遊客,春夏較多會有幾個香火錢貼補一二,過得是蠻清苦的,過慣苦日子的宋潔是沒關係。師父們知道她母親是帶她來出家的,當然無法帶她回去。天已微雪了,她們已不再下山,正在忙於醃製囤積冬天食物。悶悶不樂的宋潔,私自決定回家。在晨禱後,稱要撿材火去就下山了。憑著記憶,走了四個多小時,終於看到家的蹤影。
媽媽看見她非常訝異,弟弟顯然好轉,媽媽正在餵他吃稀飯。妳怎麼可以回來?她淚眼婆娑的說想家,還有她必須上學....「你替弟弟拜佛,他已經好一點了,如果妳不去他說不定會死」「妳也不希望弟弟死吧!好孩子媽媽會感激妳的,現在還不是時候,妳私自跑回來,師父們會擔心的,快回去吧!」「可是我腳好痛,能不能明天再回去?」如果持續拜佛,弟弟會好起來,我會去做,雖然他們比較疼他,但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也很疼他....媽媽擦著她的眼淚,心還是軟下來,明天媽媽再帶妳回去吧!走得太累,吃過午飯她就沉沉睡去。她媽媽獨自望著她掉淚,晚上爸爸也回來了,她才醒來。知道在自己家,心裡非常高興。
這次她回了山上,決心好好唸佛,她們已經決定春天替她落髮。弟弟仍時好時壞,她也必須下定決心,雖然她尚小,也知道這可能是無法回頭的路。師父們說好好修行,能不再輪迴,沒有下輩子的生離死別。落髮儀式只有父親來觀禮,媽媽決定她的人生,心中仍然是說不出的痛。父親在庵外飲泣多時,將到時辰才進去看她「小潔如果不願意,不要勉強,爸帶妳回家....」她搖搖頭,這五個月在庵內的潛移默化下,她雖似懂非懂,覺得這決定應該是對的。如果她能修行,弟弟也能恢復健康,有什麼不可以?她彷彿已經認命了。
就這樣十一歲的她成了一個小女尼,她已適應這裡的生活,晨昏誦經,餘暇幫忙農事,她在這裡好像有三個媽媽,都對她很好。有下山時,也會回家看看,年復一年,弟弟真的可以活蹦亂跳了,爸爸轉業接洽磚頭生意,鄉下買城裡賣,日日見好,生活也改善許多。他們都歸功於她的出家,給家裡帶來的好運。
事情的轉機是在她十六歲那年夏天,她的小學同學為慶祝初中畢業,相約到庵裡遊玩,而且他們早有耳聞,宋潔在這裡出家。宋潔雖是剃光頭髮,仍看得出清秀眉宇。初遇她們自是歡喜,多年沒見大夥都已是青春年少了,她親自準備齋飯,給好久不見的同學們用膳。她突然注意到阿俊憂鬱得望著她,「怎麼啦?快來一起吃呀!吃素不習慣嗎?」他正視著她恨恨的說「不辭而別,突然不見了....真的很氣妳!」「都過那麼多年了,還要翻舊帳?小氣!」「不是因為弟弟生病嗎?他都好端端了,為什麼不回來?」他真的在生氣,同學忙著打圓場,阿俊卻轉身跑掉了。「他真的找妳好久,那時候你們那麼合得來,去妳家問妳媽也不肯說,很久以後我們才知道這麼回事!」
出家已五個年頭,自己真的沒遺憾嗎?對於世間紅塵到底了解多少?大家是怎麼過學校生活?有趣嗎?當初大部份的原因當然是為了弟弟,錯過了許多同年齡的事跡,小學都沒讀畢業。那夜她輾轉難眠,如果不出家,應該跟她們一樣有許多回憶和新鮮事吧!這些年來她如井底之蛙,完全封閉在山裡,將來如何渡化別人?第二天她回了家裡,房子都修繕過,母親的臉也圓潤起來,笑咪咪的去買她愛吃的蔬菜。弟弟也是初中生了,長了許多青春痘,已經完全康復了。我的人生是媽媽決定的,懵懂的時候就決定了,那麼我自己去了那裡?第一次她開始思考這些問題。阿俊得知她回家,過來向她道歉,說自己太衝動了,都過那麼久了。「但是,現在妳仍可以重新審視這個問題」「我沒資格說什麼,更不懂修行的目的,如果只是為了家人好....」「可惜了妳個性這麼好,當時功課也很優秀,我們又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她媽媽買菜回來,都聽見他們在院子的談話。
吃飯時,她媽媽盯著自己的女兒看,她已出落得這麼標緻,都這麼些年過去了。兒子的病都好了,如果她還俗....還是有風險,因為她出家,所以家運變好了...。媽媽始終無法說出口,那可以考慮還俗的話。看著她頂著夏天的蟬聲,撩起長袍又飄然上山去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