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過去了，小揚偶而想起還是有微微的心痛。那個叫柔之的女孩，像香扇墬兒小小個子，卻有一頭如雲的長髮。她比小揚早些到了這個美術學院進修，剛到時因同住在三樓，經常碰面，只知道她是香港人，常跟一個馬來西亞的翠翠在一起。小揚是從上海打聽到這個有收進修生的杭州美術學院，初到來只識得同台灣來的一小撮人。

　　小揚是跟一個馬來華人阿忠住一間寢室，他學的是西畫，所以被安排到西畫系大學部一起上課。他是個頗英俊的年輕人，留著一頭長髮綁在腦後。他準備考這個學校，剛當完兵就來到大陸，原來他打聽到的是在上海的分校，那是以學廣告設計為主的系所，並不合他的意。輾轉來了杭州以後，當然以課業為重，不能浪費時間在社交上。阿忠和翠翠同是馬來人，他們來沒多久就儼然是一對情侶，後來就邀小揚一起加入，他和柔之才開始熟絡起來。

　　柔之外表柔弱，內心是很堅強的女子，就是因為個兒小，清純的外表完全看不出她已是三十好幾的人。和小揚差十來歲，本來也不會走在一起，就因為四個人經常一起吃飯、購物，變成他們也像一對兒。他不知道有差這麼些歲數，只知道可能比自己大個三五歲，同其他人一樣就叫柔之姊。一個學期結束後，他們四人計畫到蘇州旅行。杭州的冬天大約在三、四度，其實對南方人來說，已是非常寒冷。他們坐火車去了蘇州，火車上有燒著暖氣還行，到了蘇州開始微微飄雪，他們卻歡喜極了。蘇州的園林聞名遐邇，那天他們走完拙政園已疲累不堪，一起叫個車回旅館，柔之開始有感冒的跡象先去睡了。小揚惦記著她沒吃飯，要餐廳做了一碗廣東粥送過去，順便去看看她，卻發覺她發燒了。

　　翠翠和阿忠想去夜店坐坐，小揚自願留下來陪她，替她換額頭上的毛巾。半夜回來的阿忠跟翠翠就睡一間，讓他盡力去照顧柔之姊。柔之已經好多了，請他到另一張床去睡，他卻仍不放心，心裡已千迴百轉他確定愛上柔之了。柔之是世故的人，先說了年齡差了十二歲，是不可能的事。這的確讓小揚有點驚訝和卻步，隨後又想；她看起來這麼年輕，就算差一輪又怎麼樣?之後他們遇到了大雪，買不到火車票，在回程的長途客運塞車很嚴重，窗外是銀白世界，對他們來說，是這麼難得的經驗。翠翠說；我們好像在拍冬季戀歌，阿忠和她相視一笑，小揚也看了看柔之笑，柔之靦腆的回望。塞了十幾小時，倒是讓他們更加熟悉起來，天南地北的聊，末了，柔之已能靠在他肩上假寐起來。

　　都是畫畫為背景的基礎，年紀彷彿沒有了隔閡，有時她撒嬌時，小揚都覺得柔之比他還要小。他們真正成為一對戀人，在留學生裡不算稀奇，大家也都能接受。一直到暑假時，小揚把柔之帶回家，家人剛開始也不覺得有異，他跟妹妹透漏了年紀的問題，這下才惹了喧然大波，獨子的他要娶一個老小姐，媽媽還說生不生得出來還是個問題?奶奶說，是來分財產的嗎?他們一起出去玩，雖沒聽到議論，也感覺到他家人突然對他態度趨於冷淡，她也大約猜想幾分，藉口爸媽要她回家而離開了。家人對小揚曉以大義，他雖不以為然，就算考起也不讓他回去讀，經濟大權在父母手上，還能怎麼樣?接著他就跑去打工，希望自己要能賺錢，還是跟柔之保持密切連繫。後來爺爺病倒了，把他叫到身邊，希望他別有這樣打算，否則死不瞑目。爺爺真的一病不起，而撒手人寰，他是他最疼愛的長孫，冒不起大不孝的罪名。

　　爺爺的喪事辦完後，他啟程去了香港，雖然非常捨不得，還是得分手。所有的山盟海誓將成泡影，他們坐在美術館的休息區，那大玻璃外的維多利亞港，忙碌來去的郵輪，在陽光下湛然的海水，好像伸手可及，又如此不真切，是電影的銀幕嗎?他們的感情也是這樣嗎?捱在身邊坐著，他日已是天涯海角?一直到郵輪都彩上一片金光，他們才起身握別，小揚不捨得又抱住嬌小的她，如此纖弱的她，該如何承受?是怎麼樣的傷痛?連為什麼都不問....噙著眼淚卻帶著微笑。在公車的窗子內對他喊著「要記得我!千萬要記住我!」只看到她張著嘴，密閉的冷氣車，完全聽不見她說什麼，小揚猛點著頭，熱淚緩緩滾下。

　　他順從家人的安排，去了法國的語言學校，準備第二年攻讀學位。柔之她之前工作了很多年，存有不少積蓄，於是繼續去杭州進修。埋起傷痛日夜不停的作畫，直到疲倦的躺下，睡醒就繼續，灰黑的墨彩是她這半年來的黑白人生。又到寒假，她準備一個人去旅行，買了火車票往湖南張家界去。窗外的細雪如去年的下.....想起曾經的溫柔，她甩甩頭「不想了!不能再想他了!」雖輾轉知道他遠走他鄉，在法國南方的城市讀書。下榻了旅店，看著黑夜的窗裡映著孤單的影子，這輩子就一個人這麼過吧!她對自己說。

　　第二天雪還在下，她卻執意要上山，旅店的人說路上都結冰了，她又沒有釘鞋走不得的。他們說一般會再穿一層草鞋，布鞋套上草編得粗繩鞋，她一開始還自信穩穩，卻越走越荒涼。冬天本來就極少人來此爬山，又不到年假時節，路上幾乎不見人煙。細雪加上雲霧，想像自己是仙女一般，可是一不留神就摔進淺溝，試著爬起來，好像腿摔斷了，疼痛異常，要不然才摔下兩、三公尺的邊坡，是可以奮力爬上來的。她躺在雪地裡，心裡叨唸起小揚「小揚!來救我...來救救我!」於是漸漸失去意識，生命一點一滴在流失。雖經過三、四個小時就有人經過救了她，她已失溫太久，最終還是命喪湖南的名勝張家界。她是刻意走上危險的道路，是自殺嗎?沒有人知道.....

　　小揚這裡是半夜，他夢見柔之在雪地裡，不停的向他招手，他不管怎麼努力，就是拉不到她.....他從夢中驚醒，開了燈，他畫布上畫著柔之微笑的身影，如此清麗，這怎麼看都是栩栩如生他永遠的至愛，卻不知道已是一張遺照。此時窗外的雪絮絮的下，猶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