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會（深夜講堂 22）
◎沈政男

大三下六月初快放暑假前，有天中午經過男二舍一樓守衛室，瞥見705室信箱裡有信，突然直覺告訴我，應該是我的信。

是紫韻寫來的英文信，我邊搭電梯邊捧讀，字跡端正，言之有物，完全不像「Angel & Master」的遊戲之作。滿滿一頁，談文學聊時事，東拉西扯似乎想要投我所好，我邊看邊嘀咕：不要管什麼郝柏村、壞柏村、軍人干政啦，趕快講重點！

看到最後幾句終於心裡甜了起來，她寫說：即使身處同學之中，你看起來非常孤獨，似乎心中藏著什麼，讓我想要進一步認識。

出了電梯，邊走邊重看，邊看邊笑，也不管同學錯身而過。走回寢室，我馬上提筆寫了回信。也是滿滿一頁，前面談數學聊同學，東拉西扯投她所好，重點在最後兩句：

我一生都在尋找一雙願意傾聽的耳朵

雖然多少人都說她們知道甚麼是聲音

寫完封好要拿下去寄，還沒出房門又折回來。寫這樣紫韻會不會看不懂？不知道我對她也有好感？把信拆開重看一遍，準備塗改，想好新字句下筆前，又覺得原來的寫法似乎也無不妥，於是又把信放回封好。

寄了信以後，突然肚子咕嚕起來，看手錶已經一點多，才想起中餐都還沒吃呢。

來回通了兩、三封信以後，我傻傻地也不知道可以去隔壁的女六舍找她。有一天下午在寢室午睡，突然電話響起。學長室友不在，也不知響了多久，我從睡夢中醒來，翻下床接起，只聽到喂的一聲，我在千分之一秒內睡意全消，馬上聽出聲音，還沒等對方說要找誰，立即回了兩個字：紫韻！

她說想到重慶南路的書店買書……還沒等她說完，我就插話：我陪你去。

書店街離醫學院不遠。沿著樟樹夾蔭的徐州路走去，過了中山南路的十字路口，途經古樸典雅的老台大醫院，再穿越白天靜謐無人的新公園，來到衡陽街。我們在公園口的酸梅湯店買兩包塑膠袋裝附有吸管的酸梅湯，邊走邊吃，放慢腳步。

重慶南路的書店一家比一家大，店面又寬又深，除了一般書籍，特別有很多大學教科書。紫韻買了幾本看起來是數學系的參考書，《高等微積分》、《常微分及偏微分方程》什麼的，我拿了兩本英文詩集想想又放回去—這裡的原版書太貴，回書林買台版的就好。

回到宿舍的時候已是傍晚，我邀請紫韻吃晚餐，她點點頭，但我一下子不曉得該去哪裡吃，總不能請她吃市場口的麵攤，或者市場內的龍門餃子館吧，我有些著急。她察覺了，笑著說去吃杭州南路的我家牛排好了。我家牛排是那年代剛興起平價牛排，一客一百二，有主餐、沙拉、餐包、可樂，對學生來說算是不錯的聚餐選擇了。

我點了牛排，她選魚排——後來我會發覺她吃飯有一個鬧場的小習慣，都要點旁門左道，在麵店點滷肉飯，到海產攤要吃廣東粥，胡亂點了隨便吃幾口就說好難吃喔，要來吃我的。

整個吃飯過程，我不知道自己在吃什麼，因為一直盯著她看。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近單獨面對面看她，一定要看得仔細。她有輕度近視，但總是不戴眼鏡，看人的時候露出有些迷濛失焦的眼神，顯得神秘；她膚色白皙，不對，應該說慘白，沒有血色那種白，質地細緻平滑到讓人懷疑這是肉做的嗎？幾乎不用湊近就可以看到臉頰底下泛著網狀暗青脈管。鼻子、嘴巴的線條都不算完美，但白皙臉盤盛著兩顆黑又亮的明珠，如此清麗，一下子攫住觀者眼光，忽略其他細節。

我一直盯著她看，她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左顧右盼，躲起我的目光了，但我更加不放過。

吃飽飯出來，天色已黑，沿著徐州路併肩走回宿舍，白天的沙沙蟬鳴已經止息大半，暑氣也消散許多，我提議再吃碗剉冰，她搖搖頭說吃不下了。就在快回到女六舍之前，我牽起她的手，她主動挨得更近讓手臂相貼。我不是沒碰過女生，不知怎麼，這一刻我竟然起了反應，有些尷尬。

當晚回宿舍，買了報紙一看才知，蔣經國過世後繼任為總統的李登輝，因為國民黨內鬥，迫於情勢，任命了軍頭郝柏村當行政院長，舉國譁然。那是 1990 年 6 月的事。

戀愛的感覺太美妙，每天早上都笑著醒來，心裡滿足又踏實。約會一天回到宿舍，洗澡脫衣服的時候，聞到衣服上有她的味道，忍不住把頭埋進去深呼吸，捨不得脫掉。

幾個禮拜後就是暑假，放假前她跟我說家裡要到日本玩一個禮拜，暫時沒辦法在一起，我聽了皺起眉頭問她一定要去嗎？她說兩個月前就訂好了，不能取消。

那年代沒有手機也沒有網路，這一去勢必了無音訊，我擔心她會不會忘了我？於是我想了一個辦法，用七色信紙七種信封寫了七封信，編號一到七，讓她帶到日本，每天拆一封，好像我每天都在她身邊說話一樣。

我叮嚀她一回國一定要打電話來男二舍給我，我暫時不會返鄉。

七天過去，算算她應該回國了，我雀躍起來，守在寢室裡不敢離開，怕沒接到她的電話。

半天，電話沒響。怎麼回事？會不會出了什麼事，延遲返國？再等等吧。一天過去依舊了無音訊，我鼓起勇氣打電話到她家，應該是她母親接的，說她回來後很累在睡覺。我說那不要吵她了，於是掛下電話繼續等候。

一天半、兩天過去，還是沒電話，這時我有些不悅：怎麼還在睡啊？有可能連睡四十八小時嗎？會不會是藉機躲著我？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變得激躁坐不住，只好走出宿舍，在外面亂逛，心頭亂紛紛。

我開始有些惱怒起來，不能理解她為什麼不打電話來。

如果你在十分鐘內打來，我就不計較，回到宿舍我這麼告訴自己。十分鐘過去，電話沒響，再給十分鐘，還是沒響，我更急更氣了，覺得自己快瘋掉。

幾分鐘後電話響起，一聽到紫韻的聲音，千分之一秒內我又愉悅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