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夭英雄（深夜講堂２７）
◎沈政男

我從小愛聽流行歌。讀國小時，校園民歌興起，人與聲都清純的銀霞在電視上唱《蘭花草》，詞曲簡單優美，一下子朗朗上口；上了國中，港劇席捲台灣，我跟死黨每天練著楚留香的彈指神功，在校園草地學《英雄出少年》裡的洪熙官與方世玉後空翻，摔個四腳朝天，站起後依舊豪氣唱出「無負今朝少年時，去管多少不平事」；念中一中，放學後我經常到太平路上的唱片行買日本歌錄音帶，那時安全地帶很紅，玉置浩二把《酒紅色的心》唱得讓人迷醉。

來到台大以後，在Ｋ的介紹之下，我聽了英文流行歌曲，比中文、日文歌寬廣深邃太多的各類曲風一下子吸引了我，我都到公館東南亞戲院對面、改建前的光華商場，或者中華路的佳佳唱片行買錄音帶，在寢室用ＳＯＮＹ隨身聽接耳機聽。那時ＣＤ剛出來，還很貴，錄音帶還是主流。聽古典音樂是更後來的事。

後來跟電吉他熟了以後，他經常來１２７室背著他那把寶藍色，琴身畫著一把槍與一朵玫瑰交纏的電吉他，刷出和絃，下巴一抬，示意要我唱出「ＷＯＷ…..Ｓｗｅｅｔ　Ｃｈｉｌｄ　ｏｆ　Ｍｉｎｅ…… 」嘶吼的重金屬嗓音我學不來，但很愛聽，而聽慣了重口味的節奏以後，聽其他歌曲就覺得不痛不癢。從總區搬到醫學院以後，考試前讀共筆無聊透頂，我必須帶著耳機聽這些亂吼亂叫的音樂才坐得住。

１９９０年是搖滾音樂盛極而衰的頂點，排行榜上開始出現饒舌音樂，ＭＣ　Ｈａｍｍｅｒ什麼的，但我聽不慣，也絕對想不到這類不是音樂的音樂，幾年後將成為流行音樂主流。

那時我不只聽流行的搖滾樂，也回溯去聽經典樂團，披頭四、齊柏林飛船、老鷹合唱團等等。音樂家裡面，我對齊柏林飛船的崇拜，僅次於華格納，西門町幾年後開了Ｔｏｗｅｒ　Ｒｅｃｏｒｄｓ，我在那裡買了他們的ＣＤ全集。

搖滾樂節奏強烈，充滿爆發力，更有關懷社會與抵抗權威的傳統，很適合那時二十出頭歲，對人生對世界懷抱熱情的我。

搖滾樂的主唱在台上甩著長髮，放浪形骸嘶吼吶喊，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很吸引年輕人。有一陣子我嘗試留長髮，但我有自然捲，頭又很大，沒幾個月一頭蓬獅獅的亂髮像個流浪漢，還是乖乖剪掉。

那時有好幾位早夭的搖滾樂手吸引了我的注意，都是在二十多歲，特別是二十七歲的年紀死掉，留下驚嘆與唏噓，像傳奇吉他手Ｊｉｍｉ　Ｈｅｎｄｒｉｘ、女搖滾歌手Ｊａｎｉｓ　Ｊａｐｌｉｎ，以及齊柏林飛船的鼓手Ｊｏｈｎ　Ｂｏｈｎａｍ。幾年後Ｃｕｒｔ　Ｋｏｂａｉｎ也會在二十七歲那年過世。

這些人的死其實都跟嗑藥脫不了關係，不過是揮霍生命不怎麼光彩的死法，但不知怎麼，Ｄｉｅ　Ｙｏｕｎｇ，早夭、英年早逝，對年輕人來說，總灑上了一層浪漫又傳奇的金粉，象徵著對生命的全力投入，對死亡的無所畏懼。

二十幾歲青春正盛沒死，就「來不及早夭」，只能恥辱地醜陋地萎靡地老去，走向讓人打呵欠的殘餘人生。

早夭的搖滾英雄裡，最傳奇的就是門戶合唱團的主唱吉姆莫里森，他在１９７１年二十七歲的時候過世，到了１９９１年正好滿二十年，那年奧立佛史東特別拍了他的傳記電影《門戶》，演出他短暫炫爛的一生。

１９９１年大四下學期，有一天早上我特別翹了課，一個人到西門町看《門戶》。整個電影院稀稀落落沒幾個人，場面很冷清，但我看得熱血沸騰，吉姆莫里森一頭披肩長捲髮、眼神睥睨的表情，與在舞台上狂放的模樣，一下子成了我的偶像。

看完電影回宿舍的路上，我在西門町買了吉姆莫里森最有名的裸露上半身的海報，回到寢室後掛在書桌前，邊聽他唱著「這是結局…我唯一的朋友…我們精心計畫的結局…」，邊看他瞪著我，我感到振奮。 

幾天後，我突然想要畫他，於是買了炭筆與畫紙回來，對著牆壁上的海報素描起來，從晚餐吃飽飯後開始著手。

我在總區的時候練過一陣子鉛筆素描，畫人像還有幾分像，加上那張黑白海報拍得很像鉛筆畫，很好臨摹。

從剛毅的臉龐、捲曲的亂髮，到深邃的眼神，他在我筆下逐漸現形，我塗塗抹抹，越改越像，雖然時間越來越晚，我越畫越有精神。

過了就寢時間，室友都睡了，但我就快畫好，捨不得停筆睡覺，於是一個人伏案繼續畫，耳邊的音樂沒停過。

到了午夜一點終於完工，舉起畫像在燈下端詳，我感到滿意，吉姆莫里森就在眼前看著我，帶著蠱惑的眼神。這時不知怎麼，我突然有一種跟畫像合一的感覺，好像我跟他一樣無所畏懼，可以睥睨一切，我感到興奮；漸漸地，一股慾望從跨下升起，有了強烈的生理反應，我很想到馬路上，掏出，在眾人面前。

我悄悄離開寢室，坐電梯到男二舍頂樓陽台上，確認四下無人以後，在月光底下，在外頭一片寂靜之中，無比亢奮地向世界交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