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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李紅梅尋夫遊地府
2011/02/28 08:00:40瀏覽429|回應1|推薦23
1960年12月25日解救明水右派,當日上午9點多鐘,一支由地委抽調車輛組成的浩大車隊前往明水去接人。中午1點多 鐘,車隊回到張掖,接回的右派全部安排進騰空了的地委黨校學員宿舍。食堂準備好了牛肉濃湯和蒸饃,熱氣騰騰地端進每一個房間。地區醫院的十幾名醫生和護士 也已經進駐黨校醫務室,他們走屋查房,送醫送藥,發葡萄糖,推葡萄糖,吊葡萄糖。葡萄糖一時成為救命的良藥。
馬號的人雖說還是略有體力和活力的健康人,但是當他們終於有了安逸的環境之時,還是全都一下子垮倒在床上。關武強也感覺四肢就像灌了鉛一樣,挪動都難挪動一步,真想一覺睡它三年五年。他剛剛吃過午飯,衝了杯葡萄糖,當飲料一般,小口呷著,躺在床上享福。這時候一個醫務人員挨門挨號地喊著關武強的名字。關武強告訴她“我就是,有什麼事嗎?”護士說某號房間有一個病人有事要見他。關武強跟著護士進了某號來到那人床邊。那人正在吊鹽水瓶,一見關武強就說:
“關隊長啊,你要趕快去救人哪!”

關武強讓他說清楚一點。那人道:
“我和傅正武(化名)住一孔窯洞,早上汽車接人的時候我爬出來了,他病得比我還重,現在還被丟在窯洞裡呢。”

“他還活著嗎?”關武強問。

“他還活著,車來時我還聽見他哼哩。”病人說。

傅正武是專區計委幹部,關武強認識。可現在怎麼救他呢?“向組織反映”當然是最正確的方法。但等領導碰頭,開會討論,再派車接人,傅正武命懸一線說不定早就斷了。關武強如果自己去一趟,也是體力難支。他腦子一轉,想到了一個效率最高的救人辦法。

關武強趕緊出門,看到有一輛自行車停著,也不知是誰的,先騎了出去再說。關武強把車子蹬得飛快,不一會兒就到了鼓樓西南角張掖醫藥公司鼓樓門市部。一進藥店他就走到營業員李紅梅的櫃台前。這時的關武強頭髮鬍子都沒來得及理,沒來得及刮,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是怎樣一副尊容就可想而知了。李紅梅一抬頭看見這樣一個人嚇得“哇”一聲叫了起來,問道:
“你……是人是鬼?”

關武強說:“李紅梅,你這是怎麼說話呢?”

一聽叫自己的名字,李紅梅更是被嚇得“吱”地一聲尖叫,好像真是鬼要抓了她去一樣。關武強問她:
“你不認識我啦?”

“你好像……是關武強。”

“什麼叫好像,我就是關武強。”

“還是更像鬼喲,……你不是也在明水嗎?……你是顯魂來了嗎?”

“我要是鬼,哪有大白天出來顯魂兒的?我們回來啦,都給接回來啦。”

“都接回來啦?我們老傅呢?”

“我來找你就是為說這事。今天早上有人看見他還活著,可是上車的時候他沒出洞來。你快去救他吧,去晚了他就沒命了。”

李紅梅放聲大哭起來。怨恨道:
“你們這些拉弦子‘自顧自’的人哪,只管自己活命,也不把我的人拉上一小把,你們缺了德呀!你們虧了人哪!”

關武強也不怪她哭罵,還是把路線告訴她:
“……老傅住的洞和場部在一條溝裡。窯洞都在靠西坡背風的地方。”

聞聽尖叫和哭聲,門市部經理也出來了,趕緊拿給她兩包葡萄糖,讓她到明水救人。那時代的單位領導,為了救一個右派能做到這些,已經算仁致義盡了。

李紅梅也很快鎮靜下來。她先回了一趟家,除了領導給的葡萄糖,她又包了兩三斤白面,帶了個大茶缸子,還有一個軍用水壺,灌滿了水,背到身上,又揣了兩盒火柴,就出門了。當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鐘,還有往高台發的班車,經理派了個男職工用自行車把她帶到汽車站,送上班車。

坐在共公汽車上,李紅梅就像害了熱病一樣,一會兒見她丈夫死了,一會兒又見丈夫向自己爬了過來,嘴裡呼喊著“梅呀,救我!救救我!”後面跟著一群小鬼在追他。李紅梅又被白日夢嚇得尖聲厲叫,引得一車乘客都扭過頭來看她。她只恨這汽車跑得太慢,只恨這汽車一會兒又停車。到了明水,車還沒停穩她就往下跳,差點滾到車輪底下,她卻連害怕都顧不上了。按關武強指示的途徑,她一路連顛帶跑,奔到了場部。

她闖進辦公室,看到有幾個管教人員,因為沒事了,都輕鬆下來,正圍爐向火。李紅梅大聲吵著,跟他們要人。管教堅持說沒人了:
“活人都走了,死人都埋了,洞裡沒人了。”

李紅梅說,她男人沒回去,有人看見他沒死,他現在就病在洞裡。管教說如果她不信,叫她一個洞一個洞看去。一個管教就走出辦公室,指給她挖窯洞的地方,和關武強說的一致。李紅梅無心再和管教們理論,抓緊時間找人救人要緊。

她來到了第一間洞,但是剛把護門的草簾子掀開,一股奇臭、惡臭立刻把她衝出去好幾步遠。這臭味就像死貓死狗長期漚在糞坑裡的臭味,又像霉爛的木頭、柴草受熱 氣熏蒸散發出來的臭味。實際上這是各種臭味、腐味、異味混合成的一種使人窒息、刺眼流淚的怪臭。李紅梅做了一次深呼吸,又向這個洞口進行了第二次衝鋒。她乾脆把草簾子一把扯掉,讓新鮮空氣和光線同時灌進洞去。她用手捂住鼻子護住眼睛跟隨在新空氣之後進了洞穴。雖然有一線天光照射進來,但洞內還是十分昏暗。 她劃火柴照亮了咫尺空間,看到的是一幅不堪入目的圖畫。洞內狹窄的地面上擺滿了排泄之物,角落裡全是濕漉漉的尿跡,一些破衣服,爛褲子,摔碎了的、廢棄了 的餐具、玻璃杯,漱口杯等就和這些屎尿混跡在一起。再往炕上看,有幾床又髒又破的棉被也被遺棄不要了。開了線的枕頭,灑了一炕頭的蕎麥皮。李紅梅把這些奇臭無比的被子一床一床翻起來,她懷著希望,在某床被子下面有她還喘氣的男人。

她一無所獲地退出了第一間窯洞。她現在的感覺,惡心和熏臭已經讓位給恐懼。這一進進黑洞洞的孔穴,不是人的世界,沒有絲毫的生氣、陽氣和活氣兒,根本就是一間 阿鼻地獄!本來就膽小怕鬼的李紅梅真想撒開腿就跑,似乎跑慢了就會有鬼判之類把她抓回這間黑牢之中永世不得超生。但是她的忠貞克服了膽小,用意志控制住雙腿,逼使自己又走向第二進洞口。

到了第二洞,她再也不打量洞裡的細節,只是翻炕上的被子,看有沒有蓋著她的男人。只要證明了沒有她的人,就很快離開,再到相鄰的洞。她就這樣一個洞一個洞地進去又出來,劃火柴在黑暗中照著,用腳在屎尿裡趟著,用手在被子裡翻著,也不知出入了多少進窯窟。

她終於在一孔窯洞裡發現了一個人。這人已經死了,全身冰涼,僵硬得像樹幹一樣。李紅梅哭了起來,不是她的丈夫又會是誰呢?她恨自己來晚了一步,更恨那些逃得了活命的人為什麼就不肯拉自己丈夫 一把?“你們還算是人嗎!你們這些小人拉胡琴‘自顧自’的壞熊(張掖人罵人話,壞傢伙的意思)!”李紅梅哭著罵著,這會兒她只有一個念頭:要把丈夫的屍體 回去,裝殮安葬。好在乏死的人不重。她也不知為什麼膽子一下大了起來。她認為死人沒什麼好怕的,鬼也沒什麼好怕的:如果這個死人是自己丈夫,這個鬼是丈夫的陰魂的話又有什麼好怕呢?他需要的話我就跟他去不就完了嘛!所以她很勇敢地挽住死者的胳膊就把屍體拖出了洞外。

已經是下午五、六點鐘了,但是太陽還掛在西北方的天角上,寒冷但明亮。然而雖然在曛光之下,李紅梅還是看不清丈夫的遺容。因為有太多的污垢把死者的五官己經塵封了。李紅梅把軍用水壺中的水倒一些在袖口上,然後用袖子給丈夫擦臉。丈夫的小臉兒終於白淨了。李紅梅看著這張臉,忽然產生了一個問題:這人是她的丈夫嗎?又像又不像,她感覺陌生,但是當她把丈夫因飢餓和疾病相貌要出現一些改變考慮進去的時候,她又感到這死人和她丈夫很像、非常像。她仔細看著這死人被擦拭乾淨了的臉,菲薄的鼻梁骨就像刀削的一般,耳朵像是用老化的塑料模壓而成的,稍微一碰就會粉碎似的。眼睛半閉,眼瞼和面皮薄得就像一層膜一樣,蠟黃而透明。面頰上和眼皮上的微細血管,就像很多彎彎曲曲的線蟲,有的發紫,有的發藍,一根根透過皮膚都能看得很清楚。而嘴唇己經沒有一點顏色,薄得像兩張紙。

李紅梅止住了哭泣,她想,一定要弄明白這個死人是不是她丈夫。她想起丈夫左手心裡有一顆朱砂痣,丈夫曾開玩笑地說,這粒痣就是他有福氣的顯示。但是從丈夫被打右派來看,這顆痣並沒有保佑他;但是他娶了個好妻,是不是娶好妻方是這痣的神通呢?可以這樣聯系吧。好妻李紅梅出了一身汗,用盡了全身之力才扳開了死者半握的空拳——人死時仿佛要緊抓住生命的尾巴,所以他握起的拳頭足有千斤之力。但李紅梅終於還是把死者的拳頭扳開了,亮出了死者的手掌。但這只手掌上卻不見有什麼朱砂痣。他不是她的丈夫,原來這個人在早晨關武強來拉死人時候還沒有死,等地委接人的車來以前他已經死了。所以他兩頭誤了車:即誤了死人車,又誤了活人車。這才停在窯洞裡, 不期被李紅梅碰見,當丈夫哭了半天。也算這死者還有女人用哭聲送他上路的造化吧。

李紅梅又燃起了一線希望,再次在一進一進黑洞穴裡穿出穿入,查炕頭掀被子,繼續尋找自己不知是死是活的老公。皇天不負誠心,不知在第幾孔窯中,紅梅又發現了一個人,同樣是個死人。挨近屍首的時候,她就感覺到一股逼人的冷氣,令人毛骨悚然。她劃了根火柴來辨遺容。這個死人簡直和剛才那個一模一樣,也是刀削的鼻梁、塑料的耳廓和拳頭大的小臉兒,讓她不敢辨認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丈夫。但是她想到不能再耽誤了,她假設這個死鬼不是她丈夫,而她丈夫還有一口氣,正躺在不知哪一孔黑窯中等她去救命。當她扔掉燃盡的火柴,轉身要走的時候,那死鬼可把她嚇破了膽:一只乾枯的死神一樣的手卻似有千斤萬斤之力一般拽住了她的衣角。 她一面拼命大叫,一面想在死鬼手中掙脫,然而她聽見了極微弱的呼喚:
“梅……梅……”

是紅梅的丈夫!還沒有死!起碼還有最後一把拉住妻子衣角的力氣。當時他的一條命就懸在紅梅的一寸衣角上。

李紅梅忙開了,她看到牆龕上有一盞玻璃瓶做的柴油燈,她就點燃起來。她又發現地上有幾塊熏黑了的磚頭,本來就是右派支鍋煮東西用的。她也利用起來,放上她帶來的搪瓷茶缸,從水壺裡倒了半缸子水。然後把草簾子撕開當柴,點燃了放在缸子底下煮。同時把麵粉和葡萄糖撒到水裡,再用調羹不停地攪動。等水開了,便打成稠稠的、甜甜的糨糊。她舀起一調羹,用嘴吹涼了,像餵寶寶一樣送到丈夫嘴邊,丈夫就像吮奶一樣,吮進口中,然後下咽。

李紅梅樂壞了。丈夫還能吃!能吃就有救!半缸子糊糊都餵光了,男人還要吃,紅梅知道不能一次性吃得太飽,會撐死的。現在她考慮如何把丈夫弄回家。傅正武是個人高馬大的身架,雖然現在餓得走了形,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小巧玲瓏的李紅梅不足1.6米的身高,要背這個大駱駝走幾公里荒路到明水河車站是何等難度,可想而知。她背一會兒放一會兒地往前走,休息的時候就給丈夫餵葡萄糖。後來丈夫會坐了,李紅梅喜出望外,終於連背帶拖地到了明水河火車站。正好有一列貨車要發張掖,車長很同情他們,就讓上了守車,一路開到張掖站。

在張掖下車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鐘。李紅梅把丈夫安排在候車室的花欄子長椅上躺下,自己到車站旁小客棧去顧驢拉架子車。驢車上鋪了氈子帶著被子,李紅梅照顧丈夫車上躺好蓋好,自己跨沿坐了,小驢兒車就向張掖城顛去……
這一段《李紅梅尋夫遊地府》的公案也就告以結束。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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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莎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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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3/02 20:11
我認識潭老  記得是因為巴代的介紹
潭老和巴代都是讓我很佩服的作家

寫小說不是人人都能寫   寫的好又更是難上加難
潭老和巴代都做到了~~
一旦落入紅塵 
不管成為精靈或是塵土 
這肉身終究沒參悟 
譚老(t663) 於 2011-03-03 07:42 回覆:
謝謝葉莎,你的詩和散文更是精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