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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黃昏,鬼何多?
2016/01/10 21:01:40瀏覽2107|回應0|推薦42

那天的黃昏,鬼何多?

迄今快要一年了,對於回顧2014年來說,羅家長女的心情是有些複雜的。

那個春天在昏暗的記憶淒涼而漫長,時不時就要下點小雨,站在生涯中最天昏地暗的一端,忙裏偷閒地憧憬著賦閒在家的生活,回到將近十七年不見的老家時,帶著交替了躁動和冷入骨髓的詭異感受。

而對於她來說,讓人印象更深刻的是進入家門的前一刻那種粘稠的掙扎和茫然。

羅家長女生長在一個鄉下地方,父親是公務員,與父親分居的母親原本也是公務員,後來在退休人員優惠方案改革的浪潮中退了休,不得不回頭做起了家庭主婦,母女兩人相依為命在台北生活。

那一天,近鄉情怯的母親沒有跟著回來,而是羅家長女回到老家,隨手拿起手機就拍下了一禎照片。

因為,她父親最後一次對她說話,只講了那麼一句:「記得啊,妹妹,回家隨時拍照。」

羅家長女不解其義,很想再問父親幾句話,但兩人始終沒有再說什麼了,就在2014年得著了父親的死訊;在她的身分證登記的生辰那天,她的爸爸死了,被發現的時候渾身爬滿蛆蟲和蟑螂,每條蛆甚至粗達小指的長寬,屍水流了滿地,腫脹殘敗的腐爛屍身伴隨著滿屋惡臭和蚊蠅。

殮葬的其中一名男子說:「這起碼往生一個月,怨氣很重,屍骨不全也只能火葬。」

「怨氣」是種怎樣的東西,誰也說不清,但是「屍骨不全」卻是個真實而簡單的描述,屋內一片凌亂,屍骨裸露、面部成了半個髑髏,眼窩中爬出無數的蟲,其中蠕動的還繼續產下各種大大小小的黃色白色蟲卵,發黑而滿是屍斑的軀幹上,許多昆蟲動物嚙咬的痕跡斑斑可見,幾乎沒有完好的皮膚。

由於幾年前雙親分居,父親的身體本來極佳,卻由於飲酒導致高血壓和中風的原因,聽長兄說他晚年經常出入醫院,生活縱然不算極為寬裕,至少身邊有紅粉知己照料,退休之後長年的存款也還過得去,所以也不該受什麼委屈。

在父親過世的許久以前,羅家長女不免做了幾個夢,而且是年少時期的夢。

她夢見當年離家時,父親突然將家裡的門鎖都換掉了,導致那天她下班之後,只能默默噙著眼淚離開。 她夢見那天自己身上只有台幣一千塊錢。

她夢見怎麼按電鈴也無人應答的緘默時刻。 當一個父親有了新情人,還必須把與情人難以相處的女兒趕出家門時,她夢不見父親的最後神情,因為那個傍晚門鎖著,父親的臉隱藏在好幾道門鎖後面。

對於爸爸的這個舉動,羅家長女頗難接受,一方面,這次離家意味著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故鄉,另一方面,她的所有家當都在老家,有家歸不得的情況下,勢必得去尋找新的工作和住宿地點,老家這邊既然沒有甚麼值得留戀的,不如去台北闖闖,但台北那昂貴的租屋費讓她每天晚上睡前想著就心疼。

當然,她終究拗不過現實的壓力,也不忍心拂了母親的殷切期盼,於是從那天開始,她就成了個台北人。

羅家長女早料想到甫入一個新的環境會有不適應感,但她沒想到接踵而來的挫折感會那樣深。

她的能力不差,在原來的公司裏業績好,客戶的反應也不錯,然而轉職後的第一次面試卻讓她第一次感覺到殘酷的差距,按照綜合成績來說,她在所在的單位裏竟然是最欠缺人緣的人。

當天晚上她躲在被子裏哭了很久,完全沒有勇氣向母親透露絲毫關於到台北工作的點滴。

有些出乎震驚,更多的是羞愧,羅家長女覺得自己簡直無顏以對,自己幾年下來積攢的那點血汗錢也不太夠用,更無顏以對自己,平日午餐就吃兩口麵包,同事聚餐不敢參加,婚喪喜慶的紅白帖都包得最少金額,有時母親缺錢也拿不出半點補貼,就連每天到公司上班,都覺得被現實的壓力壓得抬不起頭來。

後來的日子自然是知恥後勇,奮起直追,不過現實往往不如人意,不管怎麼努力,她終究沒有遇到更多更大的機會,雖然在後來的些許嘗試中沒有太多失敗,但是直到回到故鄉,在一個僅有百多人的小村莊裏面,似乎離家後傾盡所有重新開始是個徹底的錯誤,也許她本來就不是個聰明上進的女子。

每年結束的時候都面臨著過農曆年的轉折,要賺足夠多的錢,但薪水不漲,只有物價拚命上漲,然而經濟、時局不佳,能力、口才則是平平,因此在年底換工作時她總是猶疑了許久,直至某天下班的時間裏,她低頭穿過房間門口,朝走道盡頭的洗手間走去時,一句話順風飄進她的耳朵……

「妹妹,爸爸死了!」

誇張的大叫大喊,然後就是一片沉默。

羅家長女只覺得腦子裏轟的一聲,周身的血液都往底上褪去。 其實她何嘗不知道意外總是來得突然,但是,敏感而排拒的心讓她覺得自己自己恰恰就是難以接受這樣的說法,她恨恨往回看了大哥一眼,卻無從得知該如何開口,更不曉得該怎樣面對母親,只覺得無法在這陌生的台北租屋處久留,便匆匆朝洗手間方向而去。

在最後確定火化日期的時候,羅家長女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回家,她想,也許是自己殘存的那最後一點懷念在驅使自己做出這個選擇。

於是,在那個早早就寒涼得讓人渾身打顫的春節之前,羅家長女在一棟卅多年的老房子外頭,看著一個怎麼也望不全的透天厝,將手中的鑰匙用力扔回皮包,崩潰似地長籲一口氣,她終於發現自己一時意氣用事的選擇是多麼愚蠢。

人說春季燦爛,雨季朦朧,每每四周鴉雀無聲,羅家長女的花季雨季盡是烏雲蔽日。

讓她煩悶的不止是火化儀式,她環視了一眼坐滿了八個人的小桌,只看見一顆埋在座位中的頭顱,大家都在無意識地嘻笑聊天,人人交談得很愉快,只有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羅家長女心裏自嘲地想,就算四周鬧哄哄地笑鬧成一團又怎樣,自己始終融不進裏邊。

羅家人和所有的親戚在這一輩一樣陰盛陽衰,分家後全部散去,來此觀看火化的僅有八個人,其中四個是家住本地的親戚,他們基本上都習於自吹自說,每次言不及義,然後回家過活,再與別人沒有交集。

每次聚會都是這些叔叔們最活躍的時間,他們分享著自家人功成名就的精彩情節和各自偶像在工作領域的成就,討論著誰誰誰家門有幸,誰家出個天才,或者和嬸嬸們交流著新聞的當日要聞,羅家長女每天靜靜聽著,插不進一句話,她在他們討論的那些個精彩世界之外,每天工作結束後她就回到只有床和牆壁的房間裏哀悼亡父。

羅家長女和母親有著相似的沉默而木納的表情,僅有的晚上聚在房裏也很少高談闊論,倒是經常半夜或清晨,忙著各自的事情或者準備外出。

羅家長女身材挺胖,面容平凡樸實,她是全家最刻苦學習的一個,平時不苟言笑,工作和寫作是她跟呼吸一樣本能的事,但是不算難相處,只要有點建設性的話題,她也偶爾也願意分享一二,除非話不投機半句多。

像她這樣的人,除了拚命工作和自己寫作之外,還能有什麼生活得更快樂的途徑,這是羅家長女與母親唯一一次深談時說的一句話。

羅家長女的母親倒長得嬌小端正,她熱心公益,喜歡旅遊,喜歡跑動跟親友鄰居聊天,也愛和新朋友搭話,卻往往得其要領,人緣不錯,與羅家長女關係一般。

羅家長女曾經無意間聽到母親在一個外人面前雙手一攤,說:「不是我不喜歡跟女兒說話,實在是沒有什麼共同語言,她陰陽怪氣的確沒有什麼好說的。」

於是羅家長女益發沉默,全然不見在家鄉年輕時的神采飛揚。

更何況,羅家長女也覺得沒什麼好聊的了,與父親沒得聊,與母親同樣如此。

人都往生了,還能有心情聊什麼呢?

羅家長女看著自己又舊又褪色的磁磚構成的老家,一張寡淡的臉抬高了往上看,自己都覺得自家的故事荒謬,加上她話少性格彆扭,也沒什麼好對母親說了,只覺得夢中父親對自己說的故事引人入勝,本來自覺掐斷了對於不可解事物的那一點騷動和好奇心,不免開始勃發起來。

似乎風中傳來了夢裡的那句話:「妹妹,拍照了。」

羅家長女讀的書不多,但詩詞卻是記得不少,此刻拍下黑影綽綽的照片,忽然想起的卻是那句古人的喟嘆:「人何寥落鬼何多」……

(代貼)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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