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甯縣（今浙江省嘉興市轄海寧市，位於錢塘江口）有一位姓嚴、名湛、字露文的讀書人，他嚴家世代都是名士。所謂的名士是指有名但未出仕（當官）之人，不過接連數代人都如此，除非家有恆產可供揮霍，不然，如此下來嚴家子孫的家境自然好不到哪裡去。也因為家貧，嚴湛也就沒有如常人般早早的娶妻生子，不過他豪放不羈的性格可說是無人能比（註x2），也就沒有將這事關「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婚姻大事放在心上，因此已經二十歲了而尚未娶妻（註）。

嚴湛曾經帶著乾糧飲水前往天台山（主要位於今浙江省台州市天台縣境內）遊覽，到了石梁瀑布處觀賞風景，當時瀑布周圍還有積雪層層疊疊的猶如簾子一般，而晴朗的天空中突然響起一陣撼天雷聲，震得嚴湛驚心動魄，因而感嘆的即興創作了一首詩：

「美人不來雲不住，萬古長橋矗蒼霧，青松翠黛挺瘦枝，雲意欲凝山骨露。

不知何日飯胡麻，洞口桃花渺無路。夜深環珮或來游，憶否劉郎采藥處。」

很是滿意的嚴湛就以「雒詠（註）」的方式高聲吟詠，藉以將此詩作敬贈給山神（註）。剛唸完，山崖旁的一塊大石頭忽然「嘩」的一聲莫名裂開了（註），斷裂面上橫插著一根鐵棒模樣的東西（註），嚴湛想盡辦法將它給取了出來一看，居然是一支鐵製的簫！就拿到水邊大致清洗了一番（註），洗淨那斑駁的苔繡，那簫身表面便散發出炫麗繁雜、猶如火焰般的光采。嚴湛原本就擅長吹奏簫，就隨意的吹奏了一曲，那簫聲婉轉悠揚，足以令鬼神聽了都為之感動得落淚。嚴湛不禁狂喜的說：

「山神賜給我的恩情實在無窮盡啊！」

嚴湛就帶著鐵簫返回住處，用錦囊裝著，藏放在一只檀木匣子中，若非是奇人（註）高士（註）、俠客道士（註），他從不輕易的將這支鐵簫拿出來給對方觀賞（註）。

第二天，嚴湛整理好行李，騎著驢子（註）朝錢唐縣（註）而去。途中遇見一位老翁（註），披著蓑衣、戴著斗笠（註）、身穿寬袍大袖的衣裳，銀鬚白髮，腳下不時浮現出雲霧之氣。嚴湛心中感到很奇怪，但素昧平生也不好冒然詢問，僅僅禮貌性的點頭致意後便繼續前行。

到了中午，嚴湛抵達一處村落，就在村中的小店暫停休息一下，老翁隨後就坐在嚴湛旁邊一直盯著他看。嚴湛被看得有些彆扭，就主動詢問老翁要不要吃點東西？老翁點了點頭；嚴湛又問老翁要不要喝酒？老翁又點了點頭。於是嚴湛要店家準備了豬腿肉、羊肩胛骨之類的菜餚，竹葉青、梨花春之類的美酒，讓老翁自行取用（註）。老翁的吃相很是豪放，食量大到一人能抵得上好幾人，嚴湛也毫不吝嗇，吩咐店家屢次添加，讓老翁盡情吃喝。老翁吃飽後，鼓著飽脹而突出的肚皮，說：

「真是痛快啊！老夫我在這茫茫塵世間遨游，幾個月來未曾吃飽過一次，小兄弟你崇高的情誼，讓老夫這個山野村人能飽餐一頓，這份恩惠老夫一定會報答的。」

嚴湛請教老翁的姓氏，老翁只笑了笑卻沒有回答，便起身告辭後離去了。

第二天，嚴湛悠閒的來到一處岔路口（註），忽然間，山洪暴發，大水洶湧迎面而來，山水暴漲，洶湧非常，恍惚間，似乎見到水神陽候站在勢能搬山移嶺的巨大浪頭上怒吼著（註），驚嚇之餘嚴湛趕緊騎著驢子往地勢高的土堆上奔去（註），然而大水仍是一波接著一波的衝擊而來，水位越漲越高。眼看著所在土堆幾乎要被淹沒了，嚴湛突然見到老翁光著身子在澎湃的水中奔行（註）同時大聲吆喝著，很快的將水中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斬殺了，那洶湧的波濤這才平靜下來。老翁手提著那妖物的頭顱從水中跳了出來，只見那顆頭顱還鮮血淋漓的，表面布滿了鱗片狀的東西，很是詭異。老翁對嚴湛說：

「這是一條惡蛟，它知道你的包袱中有寶物，就想將你吃了順便搶走寶物。老夫已經殺掉它了。」

嚴湛向老翁拜謝救命之恩，並邀請他一起前往錢塘。老翁說：

「有機會我們會再見面的。」

說完就向嚴湛道別，飄然離去。嚴湛望著老翁離去的背影，見他手中提著那惡蛟的頭、打著赤腳走在那大水退去還泥濘不堪的路上，卻是健步如飛，絲毫沒有一絲老年人行動遲緩不便的模樣。

----- 偶素分隔線 之 備註 -----

註x2：「落拓」，豪邁、不受拘束，另一方面則是形容窮困潦倒的模樣。

「寡儔」，缺少同伴，或比喻無人能匹敵。

註：「中饋」，婦女在家中職司飲食的事。借以比喻妻子。

註：「雒詠」，「雒」同「洛」，即洛陽。「雒詠」見「洛生詠」，指洛下（洛陽城）書生的諷詠聲，音色重濁。因東晉的士大夫多為中原舊族，晉室東渡後這些士大夫影響了江、浙一帶的吟詠方式，故將此種盛行的腔調稱為「洛生詠」。

註：「貺」，音「況」，贈、賜與。

註：原文影印掃描版此處是「上圭下石」，應為「砉（上丰下石）」的異體字，「砉」音「需」，皮骨相離的聲音；又音「花」，形容迅速動作的聲音。

註：「亘」，音「ㄍㄣˋ」，「亙」的異體字，橫貫;在空間橫過或伸過去。

註：「湔滌」，音「尖笛」，洗滌、清除、洗雪。

註：「畸人」，指有獨特志行、不同流俗的人。出自《莊子．內篇．大宗師》：「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

註：「高士」，志趣、品行高尚的人；超脫世俗的人，多指道家人物。

註：「羽流」，道士。世以道士之道行深者，身生羽翼而登仙，故名之。

註：「庽目」，「庽」音「玉」，過目、看一下。

註：「蹇」音「簡」，駑馬，亦指驢子。

註：原文此處的「錢唐」同「錢塘」，原文之後也是用「錢塘」。錢唐郡始於南北朝時期，郡治位於錢唐縣，至隋朝時去郡改為杭州。

註：「蒼顏」，蒼老的容顏、蒼翠之色。形容人年紀很老。

註：「臺笠」，蓑衣和笠帽。

註：「噉」，音「淡」，同「啖」，吃，或（拿食物）給人吃。

註：「孔道」，大道，四通八達的要道。

註：「陽侯」，傳說中的水神。能興風作浪，造成災害。見《淮南子．覽冥》：

武王伐紂，渡于孟津，陽侯之波，逆流而擊。

註：「堠」，音「厚」，古代瞭望敵情的碉堡，或用來記載里程的土臺。

註：「崩騰」，同「奔騰」，奔走、奔波；動盪、紛亂；形容雜亂之貌；飛揚、紛飛。

----- 待續 -----

改編自 《夜雨秋燈續錄》

原文：

《夜雨秋燈續錄》．卷二．鐵簫緣

海甯嚴生，世家名士，名湛，字露文。家貧未娶，落拓寡儔，故年已冠而中饋猶虛。

嘗裹糧游天台，觀石梁瀑布，積雪成簾，晴雷動魄，慨然得句云：

美人不來雲不住，萬古長橋矗蒼霧，青松翠黛挺瘦枝，雲意欲凝山骨露。

不知何日飯胡麻，洞口桃花渺無路。夜深環珮或來游，憶否劉郎采藥處。

高吟雒詠，遙貺山靈，忽巖畔一石「上圭下石」（砉）然中裂，內橫亘一鐵物，竭心力取視之，簫也！略就水邊湔滌，苔繡斑駁，光焰陸離。生本工此，隨意吹之，可泣神鬼，乃狂喜謂：

「山靈惠我無涯矣！」

攜歸寓所，盛以錦囊，函以檀柙，非畸人高士、俠客羽流，從不輕假庽目。

明日束裝，策蹇將至錢唐。途遇一蒼顏叟，臺笠寬衣，銀鬚雪頂，足下時生雲氣，心異之，初亦未嘗交語言。卓午，就村肆小憩，叟坐於生旁凝視不去。問食乎？點其首。問飲乎？因點首至再，乃呼具豚肩羊胛之屬，竹葉梨花之沽，俾自噉飲焉。叟豪放，能兼數人餐，屢添屢罄，生無吝，容餐已，自鼓其腹曰：

「快哉！塵海遨游，數月未得一飽，郎君高誼，惠及野人，當有以報。」

問姓氏，笑而不答，旋辭去。

明日悠悠走孔道，忽山水暴漲，洶湧非常，陽候怒鳴勢挾山，立驚走登高堠而水猶騰起，堠幾沒焉。忽見叟裸體崩騰澎湃中大吆喝，須臾斬一物，狂濤乃殺。手提其首躍然出，鮮血淋漓，鱗質詭異，告生曰：

「此惡蛟也。知君橐有寶物，意將吞噬而威劫之。余已殲除矣。」

生拜謝，邀之同行。曰：

「再圖良晤。」

遂別。視叟提蛟首，白足走泥滓行如飛，毫無龍鍾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