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劉世璜當了十年的縣令，存下的俸銀也有數萬兩。上級長官正打算獎勵她，將她升調到重要的地方做官（註）。

當地有個布政使，他的兒子某甲經常聽到父親的同僚以及叔伯們私下議論劉世璜，都是因為她的脖頸皮膚光滑細膩（註）、沒有男子明顯的喉結凸出的形狀、那如女子般的櫻桃小口雙唇上下也沒有多少鬍鬚（註）或是有剃鬚後留下的鬍根，這些人才會在背後說三道四。

這一日，某甲正有事來到納溪縣，就借用署衙的廳堂夜宴賓客，劉世璜也入席陪同應酬，如男子般痛快的敬酒豪飲，賓主盡歡。夜已深，客人們紛紛告辭離去。外頭巡夜報時的梆子聲敲響了三下，某甲借酒裝瘋的嘲諷劉世璜，說：

「劉縣令正值青春，既不將未婚妻迎娶進門（註），又不願另娶小妾，堂堂縣令（註）難道要打一輩子光棍嗎？」

劉世璜沒說話，僅笑著點了點頭，就趴在桌上打起瞌睡來了。

某甲這個官二代，說好聽的是向來狂放不羈，實際上就是仗著身分行事沒規沒矩，見劉世璜昏睡著，就打算趁機弄清楚她的真相。當某甲猶猶豫豫徘徊著靠近時，劉世璜猛然驚醒，突然一腳差點沒將某甲踢了個斷子絕孫，腳上的靴子因而不慎脫落，露出了隱藏在烏靴之內、綁在三寸金蓮上的繡鞋（註）。劉世璜於是伸了伸懶腰後，大聲斥責某甲：

「粗俗的傢伙（註）竟敢如此無禮（註）！真是該死。老子我（註）從年少起到做官，在這宦海打滾近二十年，為何竟然被你這個小子窺破我的秘密！即便如此，我報效國家照顧百姓，為官態度嚴肅令人敬畏（註），足稱是女子中的男子漢，也可以說是一個奇女子。像你們這樣的紈褲子弟，只會畫眉洗髮，將自己打扮得玉貌翩翩，說到底也不過是徒有鬚眉男子的外貌的女子罷了，實在是賤丈夫啊！」

說完，大聲吆喝左右送客，隨即揮手示意某甲趕緊滾出去。

某甲自幼驕縱慣了，哪裡受過這種待遇，當下氣得差點忘了自己姓啥名誰、鬱悶到了極點，趁著曙光初現就騎馬趕回自己家中，自然免不了在父親面前說出劉世璜是女兒身之事。這名布政使知道後，急忙以別的案子當作藉口上疏彈劾了劉世璜，令朝廷因此罷她的縣令之職，之後又為兒子某甲派媒人上門提親，想要迎娶劉世璜當兒媳婦，言語間頗有以「欺君罔上之罪」威脅之意。劉世璜可不吃這一套，怒氣滿滿的回絕說：

「這老頭子太過糊塗（註），想以此要脅，卻沒想到他也會因此落下個失職護短的罪過嗎？他這個不肖子是個妥妥的敗家子啊（註）！如此喜歡窺伺、破壞他人之事的行為，這就是輕挑無德行（註）的一個表現，豈能當我的丈夫呢！」

當劉世璜是女兒身而遭朝廷撤職的消息傳出，當地有一位鄉紳某乙，因為仰慕劉世璜的才華與美色，也想要為自家的兒子說媒下聘。劉世璜回絕後，嘆息著說：

「我可不能在此地當父母官，又在此地當媳婦啊。」

朝廷的撤職公文送達、劉世璜辭官的這一天，劉世璜出去對眾慕僚們辭別時說：

「我已經像是那飛累了想要回家的鳥，如果只是成為那憑藉著權勢威嚇他人的烏，那又是多麼可笑啊。」

說完，又入內向母親跪拜，說：

「從前孩兒曾經出了一道「耍」字的燈謎，如今算是應驗了嗎？請讓孩兒侍奉母親返回田園，安心看著弟弟日後功成名就、多吃點飯、欣賞美景。雖然沒有兒子卻也算得上有兒子了，又何必要斤斤計較我這個兒子的真假呢？」

劉太夫人點頭說：

「好，就依妳決定吧。」

當天，劉世璜就雇了一條船，簡單收拾後帶著母親與弟弟登船沿江南下。縣內的百姓們聽說劉大人要走了，數以萬計的人們紛紛前來送行，沿著江岸焚香祝禱，高呼慈母、歌誦英明之聲不絕於耳，大家都難過得流淚哭泣，直到不知所云。

----- 偶素分隔線 之 備註 -----

註：「劇邑」，政務繁劇的郡縣。

註：「蠐螬之領」，「蠐螬」音「齊曹」，金龜子的幼蟲；「領」，頸子、脖子。「蠐螬之領」形容脖子白嫩的樣子。

註：「鬑」，音「連」，（鬚髮）稀疏的樣子。

註：「故劍」意指「元配妻子」。漢宣帝劉詢即位前已經迎娶了許平君，即位後封其為婕妤。漢宣帝因大將軍霍光之助得以榮登帝位，因此在立后時，公卿大臣們都建議立霍光之女為后。漢宣帝雖然諸事皆重霍光，但只有這終身大事有所堅持，不惜以「詔求微時故劍」的方式表明堅定的心意，執意要立自己的髮妻許平君為皇后，群臣見漢宣帝如此堅決，而且就道理而言許平君身為大老婆，被立為皇后也是理所當然，也就不敢再違抗旨意，一致同意漢宣帝立許平君為皇后。（見《小小說 – 張安世〈三〉忠厚勤政接相位》）

註：「百里侯」，原指統治方圓百里之地的諸侯，後為一縣之長的代稱。

註：「舄」音「細」，多層鞋底的厚鞋。

註：「傖」，音「倉」，庸俗鄙賤。

註：「唐突」，失禮、冒昧的言語、舉動。

註：「乃公」，又作「迺公」。傲慢自稱之語。猶今言「你老子」。

註：「官箴」，「箴」音「真」，百官各為箴辭（以規勸、告誡為主題的文體），勸戒君王的過失。

註：懵懵，認識模糊、不明事理的樣子。

註：「破家犢」，「破家」，破毀家園；「犢」即「犢兒」，小牛，借稱他人之子。

註：「儇薄」，「儇」音「宣」，輕挑無行。

----- 待續 -----

改編自 《夜雨秋燈錄》

原文：

《夜雨秋燈錄》．卷八．耍字謎

瀘州刺史劉公，清白吏也。老伉儷年六十，僅一女，豔慧絕倫。

……

翌有宗人以五歲兒入繼公後，親其敏慧，厚酬宗人歸。

……

越十載，宦橐餘數萬金。上游正欲獎以劇邑，有方伯公子某，素聞同官有私議女者，良由蠐螬之領，無稜稜結喉，櫻桃之唇，無鬑鬚根蒂耳。是日正有事過邑，宴於署，女與酬酢，豪飲極歡。漏三下，公子倚醉嘲云：

「大令青春，既不尋故劍，又不覓新歡，百里侯豈終鰥耶？」

女笑頷之，隱几假寐。公子素不羈，擬乘隙窮其變。逡巡間，甫近玉體，女驚寤，遽騰一足起，靴脫而蓮舄露焉。乃欠伸大叱曰：

「傖唐突當死。乃公自髫齡以至服官，遊戲宦海，已近廿年，何竟為豎子窺破！雖然，我報國撫民，官箴凜凜，乃巾幗而鬚眉者也，不失為奇女子。如汝曹，畫眉澡髮，玉貌翩翩，乃鬚眉而巾幗者也，誠賤丈夫哉！」

言已，大吆喝，立揮之出。

公子魂銷氣結，乘曙色動，策馬奔回。方伯讅之，急以他案劾其官，遣媒妁授意，將聘為子婦。怒曰：

「老公懵懵，彼不肖子破家犢也，好僨人事，即儇薄之一端，豈吾偶哉！」

邑紳某，慕女才色，欲為家兒委禽。太息曰：

「吾不能父於斯，母於斯，再婦於斯也。」

解組日，出辭諸幕府曰：

「吾已屬倦飛之鳥，若徒為呼嚇之烏，一何可笑。」

又入而跪白其太夫人曰：

「昔日兒進耍字之謎，今始驗乎？請奉母返田園，視弟成名，勉加餐，消豔景，固無子而有子也，何必斤斤於真假？」

太夫人曰：

「善。」

即日買舟南下。邑之氓，焚香來岸，呼慈母、頌神君者以萬計，咸涕泣不知所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