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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5/26 20:54:38瀏覽255|回應0|推薦1
川端康成《湖》(1955)
撰文/蔡瑋

銀平難得被女人跟蹤。原來是他自己先瞄了對方,



流鶯就這樣跟了上來。恰巧銀平心底還留著少女町枝美麗的倩影,心情開朗之餘,即使請對方上小酒館,也樂在其中。不僅樂在其中,甚至連對方令人無法信賴、醜陋的外貌,還當作是襯托町枝的工具,多多益善無妨。銀平有一時甚至想像女的也有一雙像他一樣的猿猴般的腳,求證之下但也只是多骨無肉。銀平或許就因為此,無法在女的身上找到認同,索性趁她酒醉跌倒在路邊,就甩了對方。結果遭到被遺棄的女人朝他扔石頭,還打中他的腳踝。痛,就讓他更注意自己身上這醜陋不堪的器官。女人是為她自己,也可說是為她藏在貧民窟裡的孩子。正巧銀平在舊護城河的斜坡上,才感覺遭到一名嬰兒用四肢攀爬的方式追趕,銀平沒辦法自己辨別是幻象還是現實,在恐懼之餘突然回憶起那名指明是他的孩子、被留在他的寓所門口的棄嬰。那件事發生在他做學生卻在妓女戶鬼混、等待徵召上前線的日子。銀平十分確信孩子是某位惡劣的妓女與旁人所生,他還特地跟死黨西村帶著嬰兒坐電車,將孩子留在妓女們住的巷弄的某個人家門前。嬰兒的幻象讓他一度念及、倘若當時當做自己的孩子養大,如今已經是個少年了。而就在這樣想之後,銀平感受到一陣胸痛,他艱難的蹲在路邊,流鶯就是那時候頭一次與他打了個正面。
銀平會去護城河的捕螢會,主要是為了去看曾經被他跟蹤的女學生町枝。少女帶著小狗去護堤上會情人水野那次,不知情的銀平見了少女白皙的膚色從此念念不忘。他見町枝對自己沒戒心,甚至厚顏無恥的與少女搭訕,又像無賴漢一樣對還是學生的水野說什麼他好幸福,有町枝這樣美麗的女友。水野當然將陌生人強索的心情分享當作是冒犯,當場將銀平推下兩公尺的護堤,銀平的胸痛大概就是那時候種下的。當然水野必定是已將他自爆跟蹤女友的事告訴了當事人,果不其然讓銀平在護堤苦苦等了兩個星期。直到報紙刊岀野捕營會活動的消息,銀平才算準少女一定會約好男友一同出現,於是早早就在橋上等候,不料來的人不是水野,而是水野的同學水木。銀平因此想到莫非少女在短時間換了男友,而在心裡暗自咒罵少女。但銀平在意的不是町枝的人,而是此刻停駐在少女身上的青春之美。他自己清楚若是過了幾年,年輕的身體因為成熟、開始望向頹勢的宿命,他是絕不會愛上同一個人的。但町枝還不是幾年後的她,銀平也還沒將目標從少女的身上移開,他甚至還將特地向小販買的營火蟲,連囚禁它的小提籠一起偷偷掛在少女的腰帶上。水木先這樣做的,目的是幫助少女帶著螢火蟲去看住院中的水野。銀平才沒有這樣的心情與善意。螢火蟲讓他回憶起母親娘家的那片湖。還在做中學生的銀平就曾跟表姊兩人一同在湖畔抓螢火蟲,甚至,還在各自與母親同睡的蚊帳裡數數、較量誰抓的多。表姊彌子是銀平生命中最早出現的少女,他心中熱愛著自己的表姊,但兩人之間隔著一個秘密,而這秘密也可以說是隱藏在銀平外婆家的那片湖水裡。因為銀平的父親就是被人重擊頭部後扔到湖裡淹死的。但附近居民包括外婆家的人在內,都說銀平的父親是自殺投湖死的。人們會這樣認為,會是因為死者生前長相醜陋,卻娶了美麗的妻子的緣故嗎?銀平似乎從來沒想過這一層。但父親的死卻是讓他在心裡種下莫名報仇的念頭,這讓他在思想中做了無數次的殺人犯,而這也影響了銀平與表姊彌生的關係。
父親死後外婆希望銀平過來一起生活,但因為那片湖的緣故,銀平堅決表示反對,銀平被無名的憤怒俘虜,彌生卻被死者的幽靈會在湖邊出現、跟隨任何經過的路人的謠言所震懾。同樣看見湖中夜櫻的倒影,兩人的感覺卻大不相同。兩人間萌生的距離,讓銀平時常幻想自己故意讓彌生落入湖上的冰穴,又或者乾脆先殺了彌生再自殺。一直到現在銀平都不知道村裡曾經流傳的謠言,但他自己卻變得像鬼魂一樣到處跟蹤人。
彌生後來嫁到外地,在彌生之後就是學生久子。銀平因為跟蹤自己班上的女學生,無意間來到玉木久子的家門前,又因為被後者發現,銀平胡亂掰了因為得了惱人的腳氣病的理由,而與少女有了課堂以外初次交談的機會。久子事後帶著家長自己生產的藥粉來學校,銀平一面利用少女的天真無知,又一面借著兩人之間存在的秘密,一步步拉近彼此的距離。玉木久子最好的朋友恩田信子,被銀平想成會破壞兩人關係的假想敵,結果是銀平自己沉不住氣,將兩人正在交往的事透露給恩田,讓恩田有機會向家長與學校的董事會告發,結果銀平遭到董事會的開除。即使是這樣,玉木久子與銀平仍然利用在附近的舊家廢墟裡的一面牆,做掩護留言與約會的地點,一直到千金小姐將被開除的老師秘密請到閣樓上幽會被家長發現,兩人才正式終止了見面。銀平最後一次見到久子,她是與恩田一起出現的。而她已經恢復了少女的心智,主動與銀平提出分手。那之後連兩人經常秘密約會的那片廢墟,也因為蓋起了新居而永遠的消失,只是銀平不知道日後住在裡面的正是久子與她的新婚夫婿。久子在分手時對銀平承諾說,如果遇到緊急的事,哪怕銀平變成睡在上野市的地下道裡的流浪漢,她也會趕去見他。而銀平後來也真的成了沒有身分與職業的人,當初他跟蹤自己的學生,現在他在街上選擇隨便他看得上的目標。他在二十歲的松子、將出賣青春給老人有田董事的一手提袋的鉅款,洩憤一樣的甩在尾隨在後的銀平身上之前,他的經濟情況可想而知。得了意外的鉅款,銀平立刻上土耳其浴池讓年輕的按摩女為自己洗了一個好澡。幾天後他又湊巧的跟蹤上拋棄鉅款的松子弟弟水木啟助暗戀的對象町枝,事後他被知情的町枝「遺棄」,一個人在土堤上,腦筋裡所浮現的、嘴裡呼喊的,則是曾經被他誘拐、控制的女學生玉木久子。
有關松子出乎意外的舉動,桃井銀平完全未意識到對他會是某種意義的侮辱,連水木松子自己在做那件事的時候,也沒有想到會因此感到重負盡釋的暢快。簡言之,作為老人有田音二小妾的水木松子,因為用人辰子有意讓自己年幼的女兒幸子,取代松子在老人心中的地位,特別是辰子教導松子出賣青春的女人必須在小地方佔老人的便宜,攢足金錢好替自己留後路,又有貌美同時具有母性愛的女管家梅子、分食自己在老人心目中的地位,讓她痛恨無論是辰子或梅子所代表的角色或未來,才會讓她感覺將大筆日積月累、趁替老人付旅館費用之便索取的回扣、秘密攢下的金錢、當作恥辱的象徵拋出,頓時獲得巨大的快感,彷彿內心重新獲得了自由。迷失在妓女與母親兩種女性形象之間的松子,即使厭惡也必須用胳臂枕著老人入睡的情況下,憶起前不久遊賞上野公園夜櫻那回,握著弟弟友人水野同學女友町枝的纖手的感覺,又讓她直覺到女人青春的單純之美,終於又在老人面前胡亂謅了個理由,想要老人慷慨補償她的損失。這次她的行為就像又將自己的青春當作貨物一樣的出賣。老人有田音二三十歲那年,妻子因妒忌自殺,日後只要女人稍稍露出妒忌心理,立刻惹來老人的厭惡。又因為童年的遭遇,亟欲在女性身上找回母性的保護與關愛。他安排松子與梅子兩人與自己同睡,顯出他將母愛與年輕無知女性的青春、獨立出來成為貨物一樣的購買與支配的畸形心態。

作者以意識流或思語的方式,將幾組相關的象徵主義構成串聯起來,情節與結局並非主要的目的。
富翁有田音二既渴望幼年未能滿足的母愛,又對成年的女性充滿了戒心、忌諱。他以財富做後盾,讓具有母性的管家梅子,與年輕貌美的松子,一起陪睡。兩人都不足以做為他的妻子。顯現他對正面面對女性的逃避。造成他逃避的原因,主要是妻子的死,或對於妻子的死的憤怒。憤怒的情緒的一種解釋,就是將宇宙按自己的意志,硬生生的保持原樣的強烈動機。老人想出的方法,就是將母愛保留在梅子身上,又將年輕的女性對自己的誘惑,保留在松子的體內。而他讓自己唯一擔任買家的腳色,他可以隨時退貨,再換新鮮的。因此,他將自己凍結在亡妻死亡的那一刻,卻又同時感到強烈的安全感。
母親的貌美,與銀平父親的死,造就了日後銀平的人生。父親的醜,加上母親的美,意味著的是男孩面對女性美的慾望,同時伴生的一股強烈的自卑感。銀平天生似猿猴的腳,暗示的是一種如影隨形的潛勢,它是如前所述、混雜著自卑與對女性強烈的慾望,最終因父親的死變成的一種憤怒。後者又以外婆家收納銀平父親亡魂的那片湖水,在銀平心中成為永恆的意象符號。湖,像一面鏡,既存在又似不存在,像女人的美,似非人間之物,又特別映照出男性的渴望與醜陋,同時也意味著這樣的拉鋸最後將以死為終結、為依歸。甚且,外婆家的這片湖,日後又再度出現在銀平的人生。也就是學生久子舊家的那片廢墟。銀平在日後遭到解除教職成為街頭的流浪漢,繼續利用廢墟的一面牆的掩護與久子約會。那時候的銀平無疑是卑微的,做為富加千金的少女久子則是令人艷羨的。慾望與自卑的糾結,又在象徵死亡的廢墟的牆腳下現身。
除此之外,死又以揭發銀平與久子的恩田,妓女故意栽贓給學生時代的他的嬰兒,甚至被銀平甩掉的流鶯扔在他痛腳上的石頭的姿態出現。巧的是,銀平父親並非如傳聞中的自殺身亡,而是被湖邊的過路人用石頭砸中頭部溺斃的。銀平在舊護城河的堤防上,感覺被嬰兒從後追趕、捉住雙腳,又意味著銀平將死亡擴大為對未來的生命的恐懼。
憤怒做為隔絕兩性真正結合的死亡的凍結潛勢,同樣也出現在女性身上。教唆女兒幸子引誘老爺以取代松子的地位、同時教導松子在老爺的旅館住宿費中拿回扣的老用人辰子,不僅敗壞自己的女兒,也毒害了松子,她背後的動機無非是對男人的憤怒。松子無名的憤怒,由辰子感染,她所面對凍結一切的死亡,又以她甩在尾隨的銀平身上的、偷竊自老人的金錢為化身-死亡又像橫在銀平父親與母親之間、妨礙兩人真正結合的、隨便任何過路人都可能拋出的石頭。讓表姊彌子遠嫁外地的,正是讓她感受到死亡在銀平身上發生作用的湖水。展現在女學生町枝身上的少女的美態-被造意者比附為螢火蟲乍現後即滅亡於夜寒的絢爛光芒,之於自年輕時就曾幻想將青梅竹馬的彌子沉在湖水中溺死的、危險的跟蹤者銀平,少女又是多麼的無辜、脆弱、無助。將初生嬰兒栽贓給銀平的不明妓女,身繫嬰兒的安危,她本身既是死亡、又是仇視無力的男性的憤怒的化身。至於面貌醜惡的流鶯,因銀平內心無聊的遊戲遭到戲辱後拋棄,她的憤怒就如同松子一般。至於被有田音二當作母性代言者的管家梅子,則只是抽象的存在,造意者甚至不曾多做著墨-如一定要給個說法,也不過是對真實存在的人的價值的架空,替之以主觀願望的投射,這也意味著愛情的死亡。
綜合以上,造意者不僅呈現了男性面對兩性結合的恐懼心理結構,同時又以女性的觀點,表現出生命因愛情慘遭架空的無辜與悲憤。(蔡瑋,20160907湖)

*川端康成《湖》(1955),唐月梅翻譯,新北市,木馬文化,2016年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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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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