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 蟄(下)

                                              文．圖：黃瑞田

本文原載民國六十二年二月二十二～三日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

上完香，表姊站起來拍拂裙襟上的塵灰，撐開陽傘失神地坐在墳牆旁，示意我坐到她的身邊，共撐一把傘。

「奶奶很疼我們。」表姊望著我，她的眼眶紅冬冬的。

「她死了。」我低著頭，不敢正視表姊。

「祗要我們不死，奶奶就活在我們心中。」

隔了一陣子，表姊嚶嚶啜泣，湧出了兩行淚水。

「姊姊，不要哭了。」我輕聲的勸慰。

「我要去更遠的地方唸書，孤伶伶在外頭，怎麼不傷心？」

「那是明天的事。」

「我不希望在明天哭，我需要愉快的旅程。」

對於表姊的觀點，我深深的折服，她的想法比別人特殊，做起事情也比別人完美，或許這是女人的細心所形成的作用，而表姊又比別的女人更細心，她在我心目中，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我需要的就是這種女人。

我又閉起眼睛，克制自己時時刻刻都在醞釀的情感，不可能，我不可能擁有表姊，而另一種思維又織著一張密得不透氣的網；雖然平常她對我有所愛護，但我總覺得她太吝惜於自己的感情，她可以給我千倍於目前的愛啊！我以自己的生命去愛她，她卻不知道，我這種痴狂也許是愚的行為，可是我能夠付出多少就不必要保留一分一毫，表姊，你聽得到我內心的吶喊嗎？

「香快燒完了，」表姊止住了哭泣，說：「燒冥紙吧！」

我從沉思中醒轉，羞赧地望著表姊，表姊先站起來，拍拭長及膝蓋的綠裙，風微微地掀開表姊的裙襟，我的心跳因而急遽地加速，希望能夠多看到一點……

我心虛地站起來，在直覺裡，我比表姊更窘。

我兜拿著冥紙，表姊感傷地拭去淚水，說：「儀明，留一半繞給賢通。」

「啊！」我微微一振，表哥頑皮的影子，又在我的思維領域浮現。

冥紙燒成灰，那堪風吹，收拾了祭品，和表姊離開外婆墳塋時，祗留下一束鮮花和幾炷繼續燒騰的清香。

外婆的墓塋在山陽，表哥的墓塋在山陰，走到山脊時，表姊停下來休息；山脊的風較強，不用打傘就有涼意，祗是陽光較為刺眼而已。表姊望著四面八方，苑裡鎮的全景盡入眼簾，鐵砧山、火焰山、關刀山，還有淡青色的大雪山，三面擁抱著這個可愛的城鎮；綠野醉人，公路上的車子緩緩挪移，悠然自得的模樣兒；錯綜的田埂，將苑裡織成一幅畫；西邊與天銜接的海峽，閃著耀眼的波光，一艘豆筴似的輪船，冒著一小縷黑煙往北航行。

「儀明，你看，那個女孩是不是蘭芝？」表姊指著山腰纍纍的墳塋之間，一個穿學生服的女孩，背對著我們。

我揉揉眼睛，仔細地看了好一會，說：「看不清楚。」

「蘭──芝！」表姊用雙手圈成筒狀，套住嘴，大聲地喊叫。

表姊連叫了幾聲，那個女孩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用叫了，不是蘭芝。」

表姊揉撫著喉頭，微皺眉梢說：「走，我們去掃賢通的墓。」

表哥的墳在一個突出的高崗，很輕易的找到了。

上完香，表姊收起傘，放在一旁，又嗚嗚的哭起來，她說：「假如賢通不死……現在……也唸高中了……」

「他的命不好。」我坐在表姊旁邊。

「也許是我的命不好，不該有弟弟……」

我不禁愕然，囁嚅的說：「你沒當我是你的弟弟！」

「不，」表姊突然伸手抱住我，激動的說：「你是我的弟弟，我一直把……你當做……賢通……」

我受寵若驚的順勢倒入表姊的懷中，無意間，左手托住表姊豐滿的右乳房，隨即微微發顫地縮回來，卻又被一股不可抑遏的情慾逼回去緊緊地貼按表姊酥軟的胸脯，右手從表姊的左腋下伸過去，不住地撫摸表姊的背脊，驀地，表姊一把推開我，氣洶洶地說：「儀明，你……你在幹什麼？」

「哦，不……」我不敢面對表姊羞怒的容貌，羞慚而無助地望著蔚藍的穹空。

表姊哭著說：「我……我祗是……當你是弟弟……」

「原諒我，表姊。」我道歉說：「我是……無意的。」

表姊逐漸地鎮靜，擦去淚印，說：「以後你不要太過分……噢，你看，」表姊右手指著說：「蘭芝在那兒！」

我回頭一瞧，表妹站在山脊上看我們，我微微一怔，剛才表妹一定看到我和表姊「親熱」的情景，我不禁有點擔憂後果會如何？表妹回頭走下山坡，我和表姊跑到山脊大聲疾呼，表妹仍舊頭也不回地沿著墳間的小路往山下走。

「唉！」表姊期期艾艾的說：「都是我不好！」

「不！」我焦急的說：「是我不好！」

「不用爭執了，我想她不會張揚這件事。」

我和表姊各懷著沉重的心情回去，舅媽的態度一點兒也沒變，我的心才略微安定，可是，很奇怪，卻沒看到表妹的影子。

我進入臥房，臥舖上竟然有人蒙頭大睡，詫異的上前探看，床前擺放著表妹的靴子，我要退出時，表妹霍然而起，顫抖著雙唇輕聲地說：「表哥，你不要走！」

我遲疑的站在原位不動，怔怔地望著表妹下床穿靴子。

表妹穿妥靴子，走過來，不由分說的就打了我一巴掌，咬著牙說：「我真想……想不到……」

我默默地望著表妹起伏的肩膀和胸部，她滿臉通紅的發著大脾氣。

「蘭芝，你……你不要誤會。」

「我親眼看到的。」

我靈機一動，說：「姊姊大我四歲，可能嗎？」

表妹臉上的烏雲逐漸消散了，但仍舊保有一份維持自尊的矜持，以冷漠的口吻說：「你不該那樣做。」

為了平息不愉快的氣氛，我節節的讓步，說：「我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嗯！」表妹點點頭：「不要再犯錯。」

「姊姊明天就要上台北了。」我淡然的說：「你儘管放心吧！」

表妹扮了一個鬼臉，說：「哼！誰知道你心裡會不會有我這個人？」

「我發誓。」我半開玩笑地。

「免啦！」表妹故意擦著我的肩，要走出去。

「等一下！」我叫住妹。

「幹嘛？」

我附在表妹的耳畔，輕聲地說：「今天我和姊姊的事，你要保密。」

不等表妹答腔，我就往表妹的耳根吻了一下，頓時把表妹的一臉紅暈吻出來。

「討厭！」表妹輕輕地推開我，指著自己小巧的鼻子，笑著說：「我會陷害你嗎？」

我料不到這件棘手的事，這麼好打發，如釋重負的望著表妹離開臥房，吁了一口氣，斜躺在床上靜靜地想：我深深地愛慕著表姊，而表妹卻以不尋常的態度對待我，到底我該如何抉擇施與受的對象呢？雖然表妹的年紀還很小，可是她的心理成熟得令人不敢思議，我為什麼要對表妹保持距離？剛才我還對表妹說：「姊姊大我四歲，可能嗎？」是的，可能嗎？今天表姊還說了兩遍她祗是把我當做弟弟看待，由此可以證明我對表姊祗是不會有結果的單戀，到頭來祗有苦楚，沒有甘甜；我為什麼要折磨自己的精神，摧殘自己的感情呢？我的年紀還小，情緒不穩定，怎麼可能在情場上開出燦爛的花朵？

從這次深思熟慮之後，我努力的克制自己，以姊弟的感情對待表姊，希望投注在表姊身上的戀情，能夠隨著歲月的遞嬗與理智的成熟而趨於純真無邪；至於表妹，我默默地接受她的愛注，以不積極的態度對待她，相互勉勵為了將來的前途用功唸書。

我常常在注視表妹的瞬間，恍如看見了表姊，表妹如同表姊的化身，在我的眼前娜動，似乎表妹是受了表姊的囑託來愛我；而在我的感覺裡，我是以惶惑的心情接受表妹的愛，要是我拒絕了，就得不到表姊的愛與諒解；說得更準確些，我是為了愛表姊而愛表妹的，唯有如此，才能從表妹身上看見和表姊相近的動作與背影，這些類似的動作與背影，是我精神上的支柱。

爸爸和舅舅、舅媽，並不阻止我和表妹之間表面上看來日見篤厚的感情，偶而爸爸會叮囑我：男女之間的感情要有分寸。當然，他是關心我們的「進展」才會這麼吩咐。

由於爸爸捕魚所獲得的小利，都花費在媽媽醫療的費用上，媽媽的病情，逐漸的好轉了，雖然痊癒還有一大段距離，祗要時日一到，她終會恢復常態；我常常偕蘭芝表妹去探望媽媽。

每次，蘭芝一到我家，就忙整理室內室外，儼然是我家的一份子；當然，午餐都由她主廚，我祗有幫她洗菜和洗碗碟的份兒；爸爸非常讚許表妹的烹調手藝。

蘭芝喜歡海，她來我家，忙完了瑣事，就要我陪她去海濱；她不怕炎熱的太陽，更喜愛夕陽帶來的美景；有時候，她會脫下鞋子，沿著沙灘讓白晰的雙腿，接受浪唇的涉吻，裙襬濕透了，更加深她的喜悅氣氛；她時常和一群戲水的孩子相鬥，玩得一身是沙，或是和我在沙灘上追逐，累了，就坐在沙灘上唱唱歌，聽聽濤吟。

村裡的人，漸漸地不會側目我倆，當我們攜手出遊時，物議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少了，在路上，和表妹打招呼的人，也越來越多了。時日一久，我感覺自己已同時深深的愛上了蘭芝；我知道自己犯了雙重人格的錯誤，但我不承認這是不道德的行為，至少，我對表姊的愛戀是誠心的，心誠就不算是錯棋；我對表妹的愛是真摰的，真摯表現在彼此的寬容，表妹明知我也深愛著表姊，但她並不責怪我，她說那是我的「幻想」，「幻想」不被是非觀念所規範。

昨天，我們又去海濱的防風林散步，我再度試探表妹：「蘭芝，我們什麼時候請親友喝喜酒？」

當我問這句話時，表妹在短短的幾秒間，又成為表姊的替身。

「媽出院那天！」表妹不再叫我的媽媽為「姨媽」；在上個月，她曾經說出這個願望。

「你答應了？」似乎表妹的願望就是表姊的渴盼。

「讓親友們都醉倒，」表妹調皮的說：「祗有我們站著。」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這個消息是我前天去看媽媽時，醫生告訴我，我準備在今天表妹來我家時，尋她開心：「明天，媽媽就要出院了！」

「啊！」表妹驚喜的說：「那太好了！」

「太好了！」我拍拍蘭芝的肩膀，說：「你現在才高一，就要準備當學生媽媽……」

「不理你了！」

蘭芝往沙灘跑去，我站在原地望著，哦，那不是表姊的背影嗎？我又湧起了思慕表姊的波瀾，不，表姊祗能帶給我綺麗的冥想，表妹才能帶給我終身的幸福；蘭芝跑了老遠，一轉身，發覺我沒追過去，又用百米賽跑的速度，向我飛奔……哦，我被馳騁的幸福衝倒……

(謝謝朵拉老師在百忙中幫我重新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