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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情(上)
2008/09/10 21:21:42瀏覽522|回應0|推薦2

 1999雅歌文學獎小說短篇佳作 

問情 (上)

本來睡得好好的,劃過靜寂長夜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函蓮伸手摸床頭燈的開關,手過處,床頭几上的乳液、鬧鐘、面紙,以及一張粉紅色散發出玫瑰清香的卡片,全被她掃落床下。捻亮檯燈,白色刺眼的亮光面前劃出一圈一圈漩渦,她不得不轉開頭避開。終於拿到電話,按下接收按鈕,催魂的鈴聲瞬間安靜了下來。 

    「哈囉!」漩渦猶擴散著,函蓮眨著雙眼,希望惱人的圓圈圈儘快消失。 

    電話那頭沒有任何聲響。 

「是誰?」她再問一句。 

依舊沒有人答話。 

夜半時分,擾人清眠的電話最討厭了,她正想把電話掛斷。 

    「是我,比爾.韋恩。」深沈磁性的聲音悠悠傳出。 

函蓮只覺眼前一陣電光走火,雕刻心房多年她魂縈夢牽的人影,有如精靈般跳出,栩栩如生,喉嚨卡住了,電話筒懸在半空中,拿也不是,放也不是,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是我,記得我嗎?」 

    是他?真的是他? 

記得嗎?又怎麼能忘懷? 

往事不堪回首,彼時卻真真實實地活過,即使化做過往雲煙,也早滲入靈魂的深處,變成生命的血肉。 

年少清狂的歲月,回不去的時光,那「寫在水上的名字,而想念如船、如舟……。」 

    「我說過一定會來找妳的,」對方停頓了一下,稍微清清喉嚨,聲音有點抖顫,「現在,我來了,我來得太晚了嗎?太晚了嗎?」他低沈的聲音盪在靜寂夜色裡,像空谷回音。 

    太晚了嗎?不是早更深人靜?! 

太晚了嗎?夜不早已深沈?! 

不是小說中的故事,不是鄉野中的傳奇,往事卻如電影中的情節,走馬燈地在函蓮眼前一幕幕浮現。 

***

那年,函蓮來到中西部的小城,第一堂課,走進教室,發現二十多個學生當中就只有她一個女生,也是唯一的東方人,走到教室的後面,拉出一張空椅坐下,拿出學校書局裡預先買來的教科書,低頭隨意翻翻。 

函蓮的右手邊有個老美端坐那裡,函蓮坐下來前,不經意與他對望了一眼,禮貌上對他嫣然一笑。流星一閃的接觸而已,坐下來後,函蓮一顆心竟恍如一艘迷航的輕舟,隨波逐流起來。 

「多麼深邃的一雙眼啊!」忍不住心中讚嘆,造物者真是神奇,眼眸也能造得如此澄明、剔透,若渾圓的珍珠。 


    「妳好嗎?」旁邊低沈的嗓音響起。 

    在函蓮可以有任何的反應前,一位個頭小小,頭髮凌亂,穿著紅色「公牛」球衣與「李懷斯」牛仔褲的年輕人走進來,講桌前轉身,用沙啞不清的聲音與大家寒暄起來。函蓮沒有時間回答來自旁邊友善的打招呼聲了,眼睛注視教室前方,專心諦聽。 

    「我是助教東尼‧羅伯斯。你們的教授拉文尼出城開會,我代表他出席。」停下來,「對不起!」拿出衛生紙擤了個大鼻涕,露出一臉莫可奈何的神情,衛生紙順手就塞進桌底下,「很明顯的,你們可以看出我有重感冒,喉嚨發炎,講話沒法太大聲。這樣好了,我只是要將課程稍微講解一下,很快就會下課,」他做了個招呼人上前的手勢,「你們都站到前面來,圍在講台四周,這樣我講話不必太用力,你們也聽得清楚,省得待會兒必須一再重複。」 

    函蓮跟著大家站起,踱步到教室前方。 

抵達時,助教消失在她視線之外,被人牆擋住﹔高個子的老美在築起一道弧形長堤,她只能墊著腳尖無助地往堤內眺望。 

那些老美平均身高起碼一百八吧,她一百六都不到呢! 

藍色的海水很快朝著函蓮決提而來,耳際傳來似曾相識的男低音:「請大家移動一下,讓後面那位女孩加入我們的陣容。」 

    人牆馬上為她打開一條通道,每個人的注意力因此集中到她一人身上。函蓮呼吸困難起來,雙頰熱烘烘,心跳兩百,不知如何是好,勉強打起精神,對著大家空谷幽蘭、出水芙蓉靦靦一笑,輕輕點頭表示謝意,朝著長堤的裂口,趕快綴補進去。 

    以後,助教都說了些甚麼,函蓮沒聽不進去,只能望著助教背後的黑板發獃。她知道不遠處,海水正藍,一波波熱浪對著她身上不斷打來。函蓮想不通那人的眼光為甚麼緊鎖住自己不放?更讓她苦惱的是,她竟不由自主陷入磁場,也不大想掙脫。 

    助教發給每個人一張進度表,解釋未來課程的內容、實驗與作業後,便宣佈解散。函蓮鬆了一口氣,幾乎奪門而出,娉婷的身影飛快朝圖書館的方向水逝雲捲飄去。秋日午後的陽光溫馨燦爛,函蓮繃緊的心慢慢放鬆下來。 

後面傳來快步奔跑的聲音。甚麼事要跑得這麼急? 

腳步聲在函蓮身邊停住,她好奇轉頭一看,是----他? 

    「妳跑得真快啊!等一下還有課嗎?」來人上氣接不上下氣。 

    「有事嗎?」函蓮停下了腳步,滿臉疑惑,低頭檢查一下手中的書本,不會是她把甚麼東西留在教室忘了帶走吧? 

    「記得我嗎?我剛剛就坐在妳的身邊?」 

函蓮點點頭,「找我有事?」 

「是這樣的,我很想要知道,嗯……,想知道……妳的芳名。」短短一句話竟說得支支吾吾、支離破碎。「請原諒我的魯莽與無禮,我應該先自我介紹才是,我
叫比爾‧韋恩,請問,請問妳是?……」 

    這樣一路追風逐電跑來,就為了區區「請問芳名」?以後課堂上不要再碰面的麼? 

比爾金髮金絲閃亮,雙眼若鑽,捲曲的睫毛則似扇,陽光下,整張臉孔好淡、好純,函蓮想起畫冊上看過的長著雙翅的天使,這個人再裝上一雙羽翼,不就是很典型的一個了嗎?「我是---­-----!」把名字放慢說出,想起他猴急的傻氣,忍不住噗嗤一笑。 

比爾變成一座大衛的雕像,怔怔站在原地,一言不發,兩眼痴痴凝視函蓮出神。 

對方沒有反應,函蓮想是沒有聽清楚吧,又把名字說了一遍。 

比爾依然像傻大個站著發獃。 

    函蓮不知所措了,這人怎麼搞的?完全不按排理出牌,她轉頭、走人。 

    比爾隨著她身影的移動,立刻回過神來。 

「函蓮,等一下,是函蓮吧?希望我沒有聽錯?」比爾跨出巨足快步追上。 

    老外說中文,音調要抓得準,有時比登天還難,比爾的「函蓮」二字卻說得正腔圓,函蓮好奇停下腳步。 

「很抱歉!是我一時失神,有失禮處,請多多原諒。」比爾舉起手背,笨拙地擦拭從額上不停冒出的汗水,試圖掩飾窘狀。 

    看他滿頭大汗困窘的表情,函蓮不覺得又蓮花一笑。 

比爾再次看傻眼,但警覺性提高了,不敢再失態,甩甩頭,一、兩秒內就回過神來。「妳是中國人嗎?」比爾問起。 

    「從民主台灣來的。」 

    「哦!美麗的寶島福摩莎。」 

「是的。找我,還有其他的事情嗎?」 

「妳知不知道妳的笑容好美、好美,如冬日溫煦的陽光,雨後明媚的彩虹。」比爾滿臉驚豔與痴迷,「你們中國有句成語: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就是形容妳那笑顏散發出來的魔力與魅力吧!」 

    比爾的身材高大,但上穿米老鼠圖樣的寬大T恤,下著洗得泛白且膝上又是開口笑的牛仔褲,菱角嘴旁邊兩個小梨窩,加上雙唇紅潤,笑起來根本還是小孩天真無邪的模樣,函蓮想不出他口裡怎吐出這等世故恭維的話。美國人一向熱情坦白,函蓮早有聽聞,如今親置其中,對他這種赤裸裸現場直播的話,仍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我剛剛在教室為妳的笑容驚豔,接著想要請問芳名卻苦無機會,而一下課,妳又轉眼失去蹤影。」 

函蓮依舊不知應該如何置答。 

    「等一下有課嗎?」或許察覺到自己的唐突,連忙轉移話題。 

    「今天都沒有了。」函蓮老實回答。 


「我也沒有了,上麥當勞喝杯咖啡吧?我請客。」 

比爾表情真摯,胸前可愛與純真的米老鼠直對著函蓮眨眼。 

函蓮無法拒絕,只好微笑、點頭。 

進入麥當勞,正好有人離開,他們在角落坐下來。四周人群摩肩接踵,紛亂雜沓,他們絲毫沒有受到影響,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住了,暢笑談心。 

古典音樂都是彼此的最愛。比爾擅彈鋼琴,也拉大提琴,談起莫札特音樂的明亮與生動,拉赫瑪尼諾夫的抒情、浪漫與悲情,德佛札克民族音樂的深邃與世界化,表情與聲調真摯感人,函蓮不能相信眼前這個有著娃娃臉的男孩感情如此的細膩豐富。 

函蓮自小習琴,還嘗試過作曲,但一直不敢讓人知曉,沒想到面對比爾,完全不設防,真情宣洩而出。比爾表示也喜歡寫些小品,對函蓮的作曲很感興趣,要她答應把作品拿給他看,以便互相切磋琢磨。 

比爾接著提到他從小到大都上教會學校,函蓮則沒有甚麼特定的宗教信仰。 

「我覺得任何一種宗教都是好的,都勸人為善去惡嘛!所以應該信甚麼教都一樣的。宗教就是『良知』,也就是說每個人都是有宗教信仰的,都信神,而那個『神』,就是我們的『良心』。當然基督徒對永生的盼望也很不錯,不管處境如何艱難,永遠都有個『希望』﹔今生得不到的,今生不能完成的,永生的喜樂補足一切。」 

「今生都不可知了,哪知甚麼永生的喜樂呢!」比爾苦笑。 

「怎麼自己都是個老基督徒了,反而懷疑自己的信仰呢?」 

「正因是老基督徒,才更有機會發現甚麼是假冒為善的法利賽人,為他們行為與信仰原則背道而馳大失所望。久而久之,信心也跟著動搖起來,懷疑自己所信的到底是甚麼?」 

「我以為基督徒信的是『神』,不是『人』。若是『信人』,那就像我先前所說的,所信的不過是『良知』,因此別人的良知讓你失望時,你的信心就要跟著動搖了。」 

「妳這個非教徒比我頭腦更清楚嘛?」 

「這叫旁觀者清吧!」 

函蓮與比爾無所不談,相見恨晚,從白晝談到黑夜,中餐與晚餐都在麥當勞解決。 

函蓮相信他們的戀情是一見鍾情式的,愛情若命中註定,排山倒海而來,抵擋不住的。第一眼看到比爾,小小的心船就捲入對方雙眼中湛藍的大海,風和日麗﹔他眼中綿延無盡的浪潮是她終生不去的愛戀與繾綣。比爾則在教室望見佳人芙蓉的歡顏後,心魂就纏繞函蓮的形影不去,那是他一下課就立時追上函蓮的原因﹔第一眼後,他就無法忍受與她的未知與分離。 

    函蓮沒有料到她會如此快速再次陷入愛情深淵的。 

出國前,函蓮與高中同學的哥哥T相愛多年,計畫她畢業後就結婚。T的職位
步步高昇,調往台北總公司,兩人南北相隔一年。函蓮畢業前,T捎來一封信,說他寂寞難耐,與機要秘書發生關係,對方已懷孕,希望她原諒。 

多年的感情敵不過一次分離的考驗,善變的心留不住山盟海誓。函蓮痛心無比,設法申請學校,帶著疼痛與破碎的心,單槍匹馬異地求學。 

舊傷未癒,邱比特的箭仍然對準紅心射入。比爾竟是她重新行萬里路舒適無比的鞋﹔而她像失群的小鹿,來到溪邊,水清石見,神癡心醉外,更有迷途返家的感覺。 

函蓮一顆心篤定起來,深信比爾是她感情的唯一與最後的歸宿。 

    兩人心心相印,比肩相依,跬步不離。比爾體諒函蓮的英文不夠好,常常旁聽函蓮其他的課程,幫她做筆記。 

不是每位教授都歡迎旁聽生的,一位古怪出名的教授就曾板著臉孔說他的課只有註冊生才能上,比爾卻當作耳邊風﹔反正教授只是口頭告誡,不至於公然趕人。 

    課業之餘,他們四處尋訪古蹟或依偎在函蓮房中沈醉於歌劇,「茶花女」、「阿依達」、「蝴蝶夫人」、「塔絲卡」……,一齣齣美麗與哀愁的故事裡,一起為男女主角纏綿悱惻的愛情悲劇,慨嘆與飲泣。 

快樂的時光最易飛逝,眼見兩人就要畢業了。 

隨著畢業典禮日子的來臨,函蓮發覺比爾眉宇時常緊蹙,有著不尋常的煩躁,問他原因,總推說沒事。 

    畢業典禮前兩天,兩人去靜湖野餐。 

車子攀爬過連串彎曲陡峭的山路,下車後,兩人攜手穿過密林狹窄的羊腸小道,就在樹林的盡頭,綠波蕩漾、美如仙境的靜湖,毫無遮掩地展現他們眼前。 

靜湖四周山巒為襯,有如人手托出來的一盤翠玉。 

    函蓮在草地上攤開紅白相間有著格子圖樣的大桌巾,從竹籃中拿出事先準備的火腿蛋沙拉,鮪魚三明治,綜合水果盤。比爾取出長笛高腳杯和法國香檳酒,將酒瓶瓶口朝外,大拇指一使力,「波!」,瓶塞脫落,琥珀色的泡沫流竄出來。 

躺在湖光山色樹影迷人的靜湖邊,兩人輕聲細語談話,享受所帶來的美味與佳釀。 

飲食欲罄,酒瓶見底,比爾舉起酒杯:「若今生不能成對,願來生成雙。」揚脖飲盡。 

    他是甚麼意思?不會是醉了吧,函蓮完全愣住了,酒杯懸在半空中,無法近唇。 

函蓮把杯子放下來,挨上身去,伸出纖纖玉手,溫柔輕撫愛人柔細的髮絲。比爾最近表現出來的怪異言行,變成金網撒來,絲絲都網住她的心思意念。 

「怎麼了?」她顰眉蹙頞輕問,想知道這一切是否與他反常的沈默與煩躁有關。 

    比爾只是攬她入懷,親吻她烏黑的秀髮與深鎖的眉。 

「妳懂我的心吧,知道我是非常、非常愛妳的吧?」他答非所問。 


    函蓮忐忑不安,抬頭深深凝視,黑眼珠柔情萬千。 

    比爾將身子坐直,與函蓮面對面相對,海戀天的眼睛薄霧跟著昇起。 

知道事態嚴重了,函蓮正襟危坐。 

「到底怎麼了,跟我說清楚嘛,你知道沒有甚麼事情不能告訴我的!」函蓮焦急又惶惑。 

    比爾緊緊擁抱她。「原諒我,原諒我!」他喃喃低語,眼裡薄霧漸濃,水晶的淚水出眶滴下,落到函蓮臉上,燙傷她的臉,更刺痛她的心。 

    「怎麼了?」函蓮呼吸急次,全身酸冷,用力掙脫出比爾的懷抱,心疼地雙手捧住比爾的臉龐﹔男兒有淚不輕彈,男人的淚都是絕望的淚,若非走頭無路,怎會真情流露? 

比爾的臉痛苦、扭曲、變形,吐露他積囤的隱情。 

「我的父親替我安排了一門婚事。」 

    函蓮的心被掐住,縮緊痙攣,四肢冷到發抖。 

    比爾雙眼低垂,神情黯然無色。說女孩叫作珍妮,是他父親事業伙伴的女兒,小他兩歲,兩人青梅竹馬。 

「我承認珍妮美麗賢淑聰慧,但是,我與她之間總缺少點甚麼﹔我喜歡珍妮卻無法愛她。」 

比爾大學畢業時,他的父親要求他們結婚,比爾說還想念研究所,珍妮大學也尚未畢業也不急,兩人婚事拖延了下來。 

「沒想到,研究所第一天就與妳相遇。」他緩緩抬頭,含情脈脈凝視函蓮。 

「一看見妳,我就知道我與珍妮缺少的是甚麼,才知道甚麼是『動』情、『感』情、『熱』情﹔一看到妳,我就知道妳將是我今生的新娘。」比爾握住函蓮冰冷顫抖不停的小手,放在手中不斷搓揉,並在唇邊又呵氣又親吻。「可知每個夜晚,我都捨不得離開妳而不願入眠﹔每個清晨又急著趕快醒來,只為見妳一面。」 

「妳的手握住我這隻風箏的線團,抓住我這匹野馬前進的韁繩,牽動我的七情六慾。陷入愛情的深淵後,我就常常為我們之間的未來擔憂,覺得自己好像欺騙了妳甚麼,感情的流沙卻愈陷愈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珍妮不是比爾的憂慮,男未婚,女未嫁,他自覺虧欠不多。他最大的問題來自他的父親。 

「我的父親是一個虛偽的『白人至上』支持者。」 

    函蓮的心中又是一震,眼前山崩地搖起來,怎麼會這樣呢? 

    「記得剛認識時我們談到的宗教問題嗎?從小父親就送我去教會學校唸書,學校也教我甚麼是上帝的愛,說每個人都是神的兒女。回家後,我卻發現口中常說愛神、敬神的父親竟是個口是心非又心胸狹窄的人,他的愛是有條件的,只愛他『想』愛的人。他會有意無意地在我前面批評有色人種,認為他們是次等人,遲早要被淘汰的。」比爾嘆息。 


「以前我可以不理會他那些奇怪的看法,可是認識了妳以後,這個問題變得切身了,因此我多次試著問他對不同族裔通婚的想法。父親每次的回答都是:『不得已,我們必須與他們一起工作,通婚則完全沒有必要。混雜血緣,不可能的,韋恩家族不會那樣自甘墮落的。』」 

比爾痛恨父親偽君子的心態,卻又不敢公然起來反抗,因為不想傷害到另一個他也深愛著的人。 

原來,比爾的母親患有嚴重的心臟病,受不了太大的刺激,他不願與父親意見相左而大吵大鬧,影響到母親身體的健康。 

    「父親也許是個假道學的人,卻是個好丈夫,對母親照顧得無微不至。母親則完全依靠他,是個沒有父親就活不下去的弱女子。而父親也不曾跟外人吐露他對不同種族的看法,戴著假面具作人,面具又太逼真,大家都被騙了,不知他偽君子的臉孔。連母親也被蒙在鼓裡。」比爾神色無奈,「父親是母親的王國與驕傲,是她崇拜的對象,生活的榮耀,我不能在若風中之燭的母親面前拆穿父親的虛偽,我更不能父子反目成仇而傷害到母親身體的健康。所以,只要父親的偏見不去,我就恐怕無法與妳比翼成雙!」 

    棒打鴛鴦,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函蓮不知如何理起才好? 

比爾的告白有如颶風過境,無情吹過平靜的湖面,函蓮的心情正是湖中倒影,一下子被打得不成人形;「原以為自己擁有全世界,才知陽光在樹林那一邊,她有的不過是一排影子而已。」一個人怎麼可以那樣自私,可以那樣深愛自己的妻子卻不能將心比心,推己及人?不同的膚色,不同的人種,不都是上帝創造與摯愛的? 

信仰若是沒有行動,不過是睜眼說瞎話啊! 

函蓮當然沒有天真到以為他異族通婚的道路上將會是一路平穩,但她絕沒有料到自己竟會走入一條死胡同。有種族歧視的人畢竟少數,怎麼就給她給碰上了呢?偏見一旦形成,無法輕易化解的,解鈴還須繫鈴人,除非當事人願意改變,心結難解! 

何況,他們之間的愛因為比爾的母親,弄得更為複雜。都說老美最自私了,只顧自己,只愛配偶,眼中沒有父母的存在,親情薄如紙。沒想到,她眼前的人就是一個特例,對母親的愛比中國人還中國。函蓮絕不會怪比爾,他一生就只能有一個母親,愛人或妻子則可以無數計算的,不是嗎?愛無法解釋得清的,不管是親情或愛情。 

「函蓮,原諒我,我不能冒著失去母親的危險,如果母親因此三長兩短,我無法原諒自己的。我現在進退兩難,肝腸寸斷啊!」比爾頭埋進雙手的掌心,淚水從指縫中緩緩流出。 

    函蓮的心撕裂了,渾身乏力。 

但眼見比爾為她一再落淚,他終於知道答案了:她不會為難他的。 


愛情富麗堂皇為戀人加冠,也會要求當事人在命運急轉時,有足夠的勇氣背起苦難的十字架。愛情超重,她確實不勝負荷,也只能咬牙扛下。一顆心被無情的現實撕成碎片,如大雪紛飛,然而她愛他生死不渝,腳步只好為他堅定。他的人雖不能與她同行,他的愛早寫滿他們擁有的過去與現在,她無法否認。 

兩人有沒有未來,對她來說,不重要了,她珍貴的是彼此的愛戀。比爾給她好夢一場,一段快樂的時光,她心願已足,行囊中永遠有他為伴,她無怨無悔。 

「我不怪你。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函蓮輕吻比爾臉上的淚水,強顏歡笑。 

兩人面頰緊緊相靠,淚水融合一起,滴滴清淚訴說刻骨銘心的深情與無奈。 

    「畢業回去後就和珍妮結婚嗎?」函蓮不是在意答案,只想先有個心理準備。 

    「不可能了,」比爾親吻她的唇,「愛過方之情濃,今生今世只愛妳一人。珍妮溫柔多情,卻不是不講理的人,我會設法讓她了解的。」 

    「感情可以培養。」函蓮是真心的,愛情不是佔有,她不要他為她耽誤一生。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這點我堅持。」 

    函蓮還要再勸,比爾搖搖頭,伸手蓋住她的唇。 

遠處有人泛舟,小小的身影向他們揮手。平時,他們一定揮手回應的,今日,兩人一隻隻手都千斤重,抬不起來了。 

「來!」比爾站起來,拉函蓮起身,「只要還在一起,不要想到分離;以後相思漫漫,沒有必要再去增多。」 

比爾蹲下來,要函蓮坐上肩去,這是他們之間一向的親暱與遊戲。 

「妳是我生命中最燦爛的的陽光,像單佛唱的:『陽光灑在我的肩膀上』,讓我再帶妳繞湖一周,做靜湖最後一次的巡禮,從此,妳的身影永遠停留在我的肩上,與我同行,帶給我以後日子裡生活的力量。」 

函蓮忍住淚,默默坐上。一顆心才多大,怎容得下如此多的是是非非與曲折? 

比爾緩緩站起,兩手高舉,扶著函蓮的身子,開步向前。 

坐在比爾肩上,函蓮看得更高更遠了,連樹上鳥巢闔家歡也看得清清楚楚。鳥群都能築巢共居,他們如此相愛,為何無法共創美好的未來?擣麝成塵香不滅,拗蓮作寸絲難折,他們的感情如此真切,為何展現在未來的前景與光明這樣的遙遙無期? 

高處不生寒,函蓮美麗的雙目為了瞭望他們的未來,大大地受傷了,她傷心的淚水成串地滾落下來。 

    瑰麗的陽光下,兩人沿著湖邊慢慢行走,湖中合而為一的身影漸行漸遠。晚霞滿天時,就在夕陽餘暉西墜消失前,烏雲突然籠罩過來,天空變得灰濛濛一片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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