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 - 只是故事 - udn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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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

2011/02/26 10:13:35瀏覽320｜回應0｜推薦4

我穿著白袍，白袍的胸口口袋插著一隻紅筆，左手拿著筆記本，右手拿著一枝藍筆。
我剛跟主治醫生巡完普通病房，走在醫院的長廊。

他看我一眼「老蕭說你以後想來精神科？」
我點頭「對。」
「他特地要你來我們私人醫院實習」我們已經走到長廊盡頭的門前，他從口袋掏出識別證，感應，感應器逼一聲，門自動打開「他說你不錯。」
「謝謝。」我跟著他的腳步走進去。

「這是我們醫院最嚴重的幻想症患者。」
我們走到第二道門前，他再度用識別證感應，第二道門逼的一聲打開。

有別於其他大型綜合醫院，私人精神病院的設計可以說是人性化許多。
太陽光灑進落地窗，走道鋪著地毯，兩旁還有盆景裝飾，要不是門口有醫院招牌，這宛如是間雅致的飯店。

我不禁好奇，在兩道嚴密的感應門背後的病房門內，是關著怎樣的重症幻想病患。

帶頭的護士小姐轉開病房門把，開門。

陽光灑入透明玻璃窗戶，映照一個黑髮及腰穿著白色洋裝的纖瘦背影，坐在床沿。
聽見開門聲，她回頭，額際頭髮垂落胸前。是一個蒼白清麗的臉孔，看起來只有二十幾歲。

她看見我們，微笑，眼睛彎曲的細小，看不見她的眼珠。

「還好嗎？」他問「有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她微笑搖搖頭。
「有準時吃藥嗎？」
「嗯。」她微笑點頭。

她的笑容不像在笑。

主治醫生就像詢問普通病房的病患一樣向她問診，她並沒有像其它普通病房的精神病患者一樣說個沒完，只是簡單回應幾句。

我側眼瞄掛在病床前的牌子：

姓名：鄭艾子
性別：女
病歷號碼：LJ5247

收回眼光，無意間看向她，她也看見我，還是微笑著。就像是打開飯店房間的門，有一個女孩子坐在床沿那樣普通。
我開始好奇，這個嚴重幻想症病患，心裡是怎樣的世界。

主治醫生簡單關心她幾句後，交代護士，我就與他走出病房，護士把門關上。
他一樣拿出識別證，感應，剛剛第二道門打開，我們一起走出去。
「有什麼想法嗎？」
一聽見他問我，殘存那個重度幻想症纖瘦女孩背影的腦袋，迅速切換到醫學專業判斷「應該是一誘發就會很危險的類型。」
「不虧是老蕭推薦的。」他滿意的笑「看來帶你來看她果然還是對的。」
在一般人眼中，她大概再正常不過。

回辦公室，我翻著剛剛巡房的筆記，回憶問診的過程，兩手打字，鍵盤發出喀喀喀的聲音，word版面的黑色直線被不斷冒出的文字迅速向右推移，然後我的手突然停下來，看著筆記下的空白。在重症幻想病房問診，我沒有記下任何筆記。

我想一下，決定後便起身，走出辦公室。

來到櫃台，跟護士調閱鄭艾子的病例。
護士看看我，看我胸前的名牌「阿，那個新來的實習醫生，趙醫師就是你阿。」
我笑一笑。
「沒問題沒問題。」
她帶我進去病例室，熟練的從眾多檔案中，抽出一個資料夾，遞給我。
「許醫師有交代，不可以...」
我打斷她「我知道。」醫生有權利保護病人的隱私，即使是醫生與醫生之間。
「那就好」她也笑「不虧是許醫師帶的實習醫生。」

鄭艾子的病例沉甸甸的。

日期：三月一日。
病況描述：
割腕自殺。

日期：三月十日
病況描述：
失眠。患者一睡著便會聽見電話鈴聲，一醒電話鈴聲便終止，對沒接電話的幻想產生自責、焦慮等現象。

日期：三月十五日
病況描述：
失眠。患者口述，在等A的電話，A不會遺棄她。

日期：三月十七日
病況描述：
自殺行為未果。患者因漏接電話的幻想自責。

日期：三月二十四
病況描述：
失眠。面對現實障礙。

我再往後繼續翻幾頁，都是類似的病況。
當然一般的鎮定劑、安眠藥、抗憂鬱劑已經好幾個月像是三餐一樣服用。

是為情所困嗎？
如果說是A拋棄她，她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還繼續幻想A會打電話給她，深怕會漏接A的電話，是挺合理的。
不過為什麼整個幻想就只是A打電話呢？可能在這段關係中，A打電話給她佔了很重要的角色。
如果是因為在交往過程中，她沒接A的電話，A就會跟他分手？這樣想起來好像又不太合理。
還是說A承諾會打電話給她，結果並沒有打電話給她。不過A為什麼不打電話給她？因為A另結新歡了？既然另結新歡，那為什麼又要承諾會打電話給她？

我拿著病例，邊想邊走出辦公室，走到櫃檯，正要找護士小姐，就看到一對白髮蒼蒼的夫婦正與護士小姐說話。
「狀況很不錯，許醫師說有比較穩定了。」
老先生欣慰的點點頭，老太太反而一臉生氣，咕噥的說「搞什麼。」
老先生對老太太說「這樣不是很好嗎？」
「很好？當初就跟她說不行，她自作孽，害得我們年紀一大把還要這樣擔心。」
老先生不理會老太太的抱怨，對護士小姐說「穩定就好穩定就好。」
我走上前，護士小姐看到我手上拿著病歷表，老先生老太太也看見我還有我手上的病歷表。
護士小姐對他們說「這就是許醫師提過的趙醫師。」
他們看我手上的病歷表，又看看我，老先生客氣的說「趙醫師你好，不好意思，還請你多多關照。」
護士小姐對我說「他們是鄭爸爸和鄭媽媽。」
原來那是他們的女兒「不會不會。」
護士小姐說「對了，許醫師有交代，幾天後的私人問診，趙醫師也會在，也請鄭爸爸跟鄭媽媽配合。」
「好好好。」老先生對我笑一笑。
我也對他笑一笑。

幾天後的私人問診。
這是一間几明窗淨的諮詢室，門被護士打開，鄭艾子走進來。
她的白色長袖洋裝長至膝蓋，笈著白色的室內鞋，看她站著走過來，才發現她很瘦，臉一樣蒼白，烏黑長髮顯得特別突兀，還有隨著走路晃動的雙手，手腕上偶爾露出袖口突起的疤。
她在茶几後的小沙發椅坐下，雙手十指緊扣，她沒有笑，低著頭，像是等著被審判。
主治醫生許醫師，一開始先是像那天巡房一樣詢問她的狀況，她的回答也都很簡短。

「最近還有聽見電話鈴聲嗎？」
「沒有。」她雙手緊握，沒有抬頭。
他沉思一會兒「睡得還好嗎？」
她點點頭「嗯。」
「爸爸媽媽有去看妳嗎？」
「嗯。」她頭還是低低的。
「有跟妳說什麼嗎？」
「沒有。」她搖頭「只是帶書給我。」
「喔？什麼書？」
她抬起頭看著我跟許醫師「薩哈拉的故事。」三毛的書。
「怎麼樣？」
「想要知道她四十七歲以後的故事。」她微笑
我噤聲，看著她，她看著我，微笑瞇起來的眼睛看不見她的眼珠。
「嗯。」許醫生起身，看看護士，對鄭艾子說「復原的很好，再過不久就可以出院囉。」
我看看鄭艾子看看許醫生。鄭艾子對我笑，轉身，跟著護士走出諮詢室。
許醫生坐回剛剛的沙發椅，正在寫病歷表。
「許醫師。」
他沒有抬起頭「嗯？」
「剛剛薩哈拉的故事，那本三毛的書...」
「嗯，我知道。」
「呃...其實...三毛在她四十七歲的時候，自殺了...」
「喔？」許醫師抬起頭，皺眉。
我點頭。
「嗯...」許醫師陷入沉思。
這時門又打開了，護士帶鄭老先生跟老太太進來。他們在我們對面的沙發坐下。
「鄭艾子有提到你們帶書給她。」
老先生點頭「是，她說她想看那本書，我們就特地去書局買給她的。」
「那本書可能不太適合...」
老太太有點激動對老先生說「是吧，就說不可以隨便帶東西給她。」
老先生「她喜歡看書，就讓她看吧。」
「你看，你就是什麼事都照她的意思，現在寵出病來了。」老太太口氣不是很好「當初如果一開始就阻止，要他們分手就不會得什麼憂鬱症了。」
「是你們要求他們分手？」我忍不住問。
許醫師還有老太太老先生都看著我。
老先生開口「一直覺得他們不合適。」
老太太搶著說「別說了別說了，是我們自己女兒有問題。」
老先生囁嚅的說「時間長了應該就會忘了吧...」
老太太陪著笑臉忙解釋說家務事，說自己的女兒本來就不正常，麻煩我們之類的話。

做完私人問診的下午，我一個人在辦公室寫今天早上問診的報告，通常只要有問診，許醫師就只有半天班，所以下午他不在醫院，他今天特別交代我要去巡房，尤其是鄭艾子。

我把今天鄭艾子的問診記錄存檔，關上電腦，決定先去鄭艾子的病房。
我沒有知會護士小姐，過兩道門後，打開病房，跟上次一樣，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坐在床沿的鄭艾子身上，她聽到門打開的聲音，便轉頭看我，微笑。

「還好嗎？」

「嗯。」她微笑點頭。
「最近有睡好嗎？」
「不曉得有睡還是沒睡。」兩道彎著笑的瞇瞇眼，看不見眼珠。
我低頭，在筆記本上記錄她的狀況「妳的世界裡不開心都是這個表情嗎？」
「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很久了。」她笑，但是沒有瞇起眼睛，我看見她咖啡色眼眸包圍深邃的黑色瞳孔「我以為你會先打電話來哩。」
「有按時吃藥嗎？」
「有。」她眼神有點渙散「他們都把我當成瘋子，就因為我的想法跟他們不一樣，就因為我只能愛一個人。」
我看見她床邊躺著的書，薩哈拉的故事，想起三毛為愛自殺，想起她一生去看過精神科好幾次。

「只有你懂我的世界。」

( 創作｜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