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去過不知多少次,但每次皆希望能碰上一些新的驚喜。這次恰逢氣候極冷,便在行囊中帶了二枝毛筆,一卷宣紙,硯與墨,想倘夜中枯守旅館,或許用來寫字,豈不甚妙。
既可能磨墨寫字,則何妨返回旅館前先喝上一兩盅酒;既有意喝酒,何妨找一恰當館子吃點適合下酒的東西,比方說,壽司。結果與一家庭式小館老闆問起,他謂最便宜的壽司店是先斗町向北幾乎碰上三條通,已過了歌舞練場的「壽司tetsu」。果然第二天我真去了,坐吧台一款一款的叫,每款一○五圓日幣,兩三千圓吃下來,生魚與飯結合之香腴,清酒之冷冽潤口,已教人又飽足又稍有酒意。
走至外間,見鴨川水流鷹飛,樹枯人縮,最可遊目騁懷。不久抵錦市場,買半乾的熟透柿子一串,當下先吃一枚,既密又凝,心中想,回房應寫「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突又想,適才鴨川的水景與兩岸,正是:「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在祗園漫步,見兩三位當地老太太坐店中聊天,裝扮白淨,神情優簡,有點「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況味,回想前日在嵯峨野大覺寺觀友人拍片,在大澤池旁,見到景色,恰好是「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這一晚,返回旅館,東摸摸西摸摸,竟還是沒取出紙筆寫字,不久累了,睡覺。
次日,想昨晚懶得下樓洗那侷促的澡,何不今日北赴鞍馬洗溫泉。遂在祗園四條的京阪站上車,乘至出町柳,出站,再乘叡山電鐵至鞍馬,總共四十來分鐘。出鞍馬站,已有免費接駁巴士在候,上車即開。至溫泉,費一千日幣,洗「露天風呂」,乃大眾池,人卻不多,且大多泡不甚久,似是左近常客,一邊泡湯中,一邊遠望杉林,樹頂積雪,似在消融。又想到唐人名句:「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若人問我,京都最教我喜歡的是什麼,我會說,它是舉世最可以「左右逢源」的地方。怎說呢?乃我已漸不必去名寺名庭名鋪等地點,只隨興逛到哪兒玩看哪兒。見餐廳有一玻璃醋瓶好,蓋子可旋緊,出水又穩當,便不久進一平民商店街,看家庭五金,反而看到不少另外器物。進「無印良品」,見一札一札以鐵環栓起的小紙片,售七十四圓,一想可買回以毛筆寫山、水、人、女、上、下、口、目等最初始簡易中國字,寫完一札,或許百頁,送給正要學認字小孩,必然有意思,送給欲學中文的西方學子也該不錯。
在京都做這種夢,最是有趣。在舊書店翻他們大正時期編的寫信範本,尤其他們的草書表現法,甚有感想。凡字必出以草,線形又拉得太細,實非良好寫字法也。譬似打太極拳招式太花繁,則尾闆焉能得其益?
京都治水,我曾多方讚過,不在話下。京都養花植草,亦處處見其悉心。庭園也美不勝收,然我人即使在台東有一小片地,未必想弄成那樣。倒是房間、廊道等的門窗、支條、花格,或木或竹,間以小鐵把手,等等最是燦然豐備,永遠看不盡,也永遠可夢想用在自己家中。又赤足行於木頭地板的室內,一忽兒登樓,一忽兒蹲跪,腳板壓地壓多了,於身體甚是舒展。
然京都遊賞,亦無需全程專注在賞美上,任意放眼最好,見車站行人匆匆,見餐廳吃客埋頭,亦不乏無精打采,為人生諸事弄得眉頭不展的人眾,此等壓抑,莫非也是造就這僅一百五十萬人口的千年古都必須承受的延伸代價。(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