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寶 藏 書 房 ～～～～～***

和任琪一道去北投探望傅老師, 在他窗景頗佳的書房裡, 天南地北現在從前的聊了不少趣事。傅老師是我們小學時的國文老師, 雖然已經八十二高壽, 但是精神爽颯。尤其讓我們佩服的, 是他不服老、更不知老的生活態度。

自從他退休以來, 一直研習他最感興趣的書法。現在一方面拜師學習, 以求精進, 另外自己也開課教授書法, 樂在其中。聽說他經常在海峽兩岸開書法展, 忙得不亦樂乎。和他面對面聊天說地, 都含蘊著人生的哲理和切合實際生活的態度, 讓我們深深體會到什麼才叫做「自強不息」。

書房裡, 老師自己寫的書法, 以及和書法相關的資料, 真是堆積如山。聊著聊著就以書法為中心話題了。他就拿出些在大陸以極低價錢買回來的字帖, 甚至有些在台灣很少見到的碑帖給我們看, 一面解說著得手經過的趣聞。

其中有盛唐時期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 他的字一向以俊挺、勁險著稱, 而且是以正楷留名。剛一接觸書法的人, 都會非常喜歡他的字, 但是學起來又相當不容易上手, 因為即使在雷同的筆劃中, 他也有許多的微妙變化, 得有相當時日才能領會透達。

最難得的是見到了朱熹的「千字文」, 每一頁只印一個字, 差不多是六七寸見方, 是一本厚如磚塊般的正方形厚書。

以往只知朱熹的學術名聲, 是位理學先驅, 我們平時常唸唸不離口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名言, 就是出自於他。但我對理學的那些興致不濃, 即使知道朱熹學問淵博, 對他還是沒什麼特別在意。直到看見他的「千字文」, 書體挺拔健朗, 真有如玉樹臨風之姿, 讚賞之外, 實在又十分意外。怎麼這樣的字體、這樣的筆力居然從沒聽人提起過, 更沒有人讚揚介紹過。可能是他的理學名聲太高, 名震史冊, 人們只注重他的理學成就, 反而忘了他的書法也頗為傑出？也可見一般人說的什麼好什麼不好, 有時難免像井底之蛙, 難以涵蓋全貌。有些滄海遺珠, 可能比一般吹捧得成為無價之寶的東西還來得更珍貴、更貨真價實。

其中也有趙孟頫的「洛神賦」, 當年曾是我習字最喜歡的範本之一, 主要因為文中詞句優美, 像形容洛神風姿的「其形也, 翩若驚鴻, 婉若遊龍, 榮曜秋菊, 華茂春松」, 總讓我癡迷不已。

但是趙孟頫的字有那麼高的地位, 與他在元朝官高位重多少有點關係。官運亨通之下, 書法很自然的就被時人爭相傳頌, 奠定名家的尊榮。事實上很多人對他的字不以為然, 說他沒骨氣, 認為他既是明末遺臣之後, 而竟投身元朝作官, 就傷了人品氣節。這方面古今的觀點已有不小的差距, 我們可以不必去斤斤計較,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觀念就讓它跟隨帝制而終止。但是如果單以字體筆力和朱熹的字跡相比, 單純討論所謂的「骨氣」, 兩人的字實在有很大的差異。

我曾寫了頗長一段時間的「洛神賦」, 後來卻越寫越沒勁, 想來也是他字體的吸引力終究無法持久的關係。他的字甜美秀逸有之, 乍見十分可人, 可以是閑暇無事時的風花雪月, 和他平和的性情十分相近, 但是氣韻骨理上總比王羲之那份顧盼生姿的俊拔稍遜一疇。人說由字跡可以看出個性, 應該是相當準確的衡量。

王羲之的字俊秀灑脫兼而有之, 當然還是書法裡最被推崇的, 才能贏得書聖的美名。

朱熹的字, 如果只具備傲骨凌峋一格, 而不能兼顧灑脫和俊逸, 格調上就要略為遜色了。就像一個人的性情, 正直之外不能兼有風趣和超然物外的洒然, 畢竟在文采風流裡似乎就欠缺了某些面向。

當然, 朱熹的字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談不到的地方還很多, 不能立下判斷。希望能在台北坊間多發現一些真跡, 有機會好好琢磨玩賞。

此外, 又有一本日本的現代書法, 是由一個書法會社印製的六十週年紀錄刊物。 其中的書法已非傳統寫法, 而是在筆墨的濃淡和字體的變化上求取變化的趣味, 感覺上是十足的造型效果, 和傳統書法的字體、根源已不再那麼密切結合, 但行氣還是滿講究的。很有一些作品相當富有創意, 值得玩味。

我們台灣目前最引領風騷的書法家董陽孜的書法, 與這個書法社的嘗新作風在感覺上就有些雷同。當然, 自己還是要有某個程度的修為, 否則只會隨風亂轉, 也一樣沒辦法成就什麼。以董陽孜的書法來說, 她的根底相當扎實, 變化起來自有她可以發揮的底韻和本錢。

書家所表達的雖是筆法和氣韻, 內裡文史氣度的修為其實才是根本。如果這位書家偶爾能有自己的文句甚或文章來發抒, 相信會是一種更上層樓的情致。

美術這個範疇, 打開眼界是很重要的一個環節, 跳出身邊的重重圍籬, 就跳開一重拘限。

台灣一直以中華文化的正統繼承者自居, 以至書法界和國畫的表現都相當保守, 嘗試新方法的人不多, 似乎有點被「正統」兩個字拘手拘腳了。大陸經過文化大革命的破壞之後, 倒幫他們丟下了某些無形的包袱, 敢於嘗試各式各樣的表現方式。雖然, 其中胡搞的不在少數。

而日韓一向對書法之道視之為個人文化修養的表徵, 能寫一手漂亮書法, 走起路來都會風光一點。在新加坡時, 看到那麼多日本人到處拜師學書法的熱忱, 讓我對他們十分另眼相看。不像我們, 中小學都拼命找理由免了寫書法的「苦刑」。

書法在今天這個已經電腦化的時代裡, 作為普通書寫的工具想當然已不適宜, 但是當作為美育的一部份, 還是有其深遠的意義和價值。

阿門, 講不完了, 我們是去探望了傅老師一趟耶。

臨別時給老師一個 big hug, 感覺上還像小時候一樣, 老師是仰之彌高, 望之彌深的。即使我們的個子已比老師高了, 但仍然不減當年的孺慕之情, 見到老師聽他侃侃而談, 幸福的感受溢滿心懷。

 2009/0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