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臨展覽現場面對那些彩俑，尤其相較於以前看過的秦代兵馬俑，氣氛和心情相當兩極。秦朝的兵馬俑給人雄偉強悍的印象，但難免有股肅殺之氣，我們不得不承認有秦一代，的確可以盡顯秦始皇一統宇內六國那份壯志雄心的氣慨。而眼前這些體積比例上只有秦俑四、五分之一大小的漢代彩俑，對觀賞者而言，心理上一點緊繃的感覺都沒有。秦俑和漢俑都是古帝王的陪葬品，然而一個是劍拔弩張，一個卻微笑以待，這兩位帝王的個性和作風，於其陪葬物的風格上，也明顯的天差地別。

館內有一個角落把那些裸體的彩俑堆疊在一起，因為它們體積細小，竟給人布袋戲偶的錯覺。也可以說，他們的形象就是純粹民間的普羅大眾，沒有嬌氣也沒有貴氣。或許也就印證了史書上所說的，文景時期絕對樸素的生活氣息。

有些彩俑是一排排站立的，讓觀賞者可以前後左右的從各個方位研究它們的身形和雕刻者的匠心。它們全都那麼平板，既無胸肌也無臀圍，身軀部份就是一塊扁平的長方形，以我慣於欣賞西方健美又講求比例的審美觀點來看，還真是驚異於那個時代把人體作如此的簡化，也或許這真是一種寫實版？當時東方人一般的體形真會是這樣的嗎？

雖然男俑的性器是表現出來了、宦官的差異也很清楚、女性的胸部也沒省略。但是相較於西方遠自希臘、羅馬以來那種崇尚健碩玲瓏的美感，還真是十分另類。

作家張小虹曾引述當代法國漢學家余蓮的「本質或裸體」一書來解釋這種差異：「為何中國藝術沒有裸體繪畫或雕塑？答案是－－西方的『形式美學』視裸體為抽象理念的具現，而東方的『能量美學』卻將身體化為氣韻生動的衣飾。因而在畫家波提伽理『維納斯的誕生』中的女神，赤身裸體、玲瓏有致；而在顧愷之的『洛神賦』中的神女，卻只能『仿佛兮若輕雲之閉月，飄飄兮若流風之迴雪』般大化流行」。東西方審美的心態和尺度，自古即是兩套不同的標準。

至於為什麼會有裸體彩俑的出現？其實它們原先都是穿著絲質或皮革衣服的，只因年代久遠，那些絲料和皮革都已腐朽風化，連用木頭所雕的手臂和手都已經腐化，只剩下陶質的軀幹部份仍能保持良好，所以都成了沒有衣服蔽體的彩俑，如此而已。

這些彩俑最引人注目又引人好感的，是面部那種閑適自然的微笑。人類的笑容和心情應是古今一致的，因此大家都同意，漢景帝時期，人民的生活應當都能安和樂利，才能有這樣平和滿足的情緒表情。或說，漢景帝的為政目的，就是希望人民能夠有這樣的心境。

展覽的內容還有縮小尺寸的兵器，因為漢景帝和秦始皇一樣也要有他的地下衛隊來保護。其中還有女騎士，爽颯威風，是古代出土雕塑裡難得一見的類型。另外還有些日用的器具、有刻字的瓦當。這種種對於史蹟的考証，都是價值非凡的寶物。

以雕塑的精緻度來說，其中的家畜類相當寫實精準，數量也多。記者周美惠將其中的馬匹拿來和唐朝的作過比較：「當時漢朝的馬只算是一種家畜，跟農業文化息息相關；而唐馬是飛揚跋扈的戰馬，表現帝國在戰爭中的開疆拓土，也跟貴族文化結合」。即使和秦朝兵馬俑裡的戰馬相較，漢馬也一樣是老實莊稼的氣息。所以我說，這些漢景帝時期的彩俑，無論人物和動物都不沾一點嬌氣和貴氣。

蔣勳表示：「這些彩俑柔和的身段和動作，是相對於秦俑那種刀刻一般直線條堅強的表現。這種退讓、謙遜、內歛、柔軟的身體美學，不僅影響中國二千年文化，甚至擴及鄰近的日、韓等國，成為東方人共同的身體美學。──曲線的婉轉是漢代留給後代的文化資產，象徵多元而包容」。蔣勳是現在台灣頗受歡迎的美學大師，他的觀點總是那麼周全、淳厚又深情款款，我一向十分欣賞。

在對待過往的美術、史蹟或其代表的精神上，我們可以抱著最寬容大度欣悅的觀賞心態，但是如果要把這種美感無止境地沿續下去，就有點不太適宜了。如同清末民初，一窩風的崇尚林黛玉的病態美，女子若此，就能得到憐香惜玉的關愛。但是長期下來，實在有傷民族之本。也就是說，過於退讓內歛的身體美學，已不適用於當今的時代。

歷史古物的欣賞是一回事，實際的現代民生可又是另一回事，「多元而包容」只能是心理層面的，或說是面向世界的心態和氣宇。在實質的生活層面，我寧願看到我們這個時代的年輕人健美活躍，只要在氣質上能夠彬彬有禮、進退有度。此外，就盡可能像唐時人物那樣神采飛揚，女孩都猶如東方的維納斯，男孩都猶如東方的阿波羅，豈不更能盡顯現代的氣韻和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