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子」──────＊＊＊

─── 閱讀當下的感動与沉迷 ───

作者：鹿橋──出版：遠流出版

「人子」這本書於1974年由遠流出版，距今已然三十八個年頭。而今翻開書頁，竟完全沒有時空隔閡之感，仍然讓人一讀之下就愛不釋手。

一翻開，那篇「汪洋」就湧現在眼前。一個熱愛海洋的水手，自十七、八歲即開始在海上操槳航行，直到他老了，還是不減分毫對海洋的眷戀。而此時此刻，愛戀的性質倒是与年輕時的狂熱有些不同了。

依我的觀感，水手年輕時愛戀的，是鵬程萬里，是對一個個不同海港旖旎風光的嚮往，或是遠渡重洋之後，抵達某個海灣或港口時的志得意滿。滿心熱衷的是望遠、超越和征服。而在身體開始老朽之際，由於豐富的閱歷，他學會了思索，也感染了汪洋的意境和開闊。他開始懷疑，除了在海上飄盪本身之外，除了和汪洋融為一體的愜意之外，是否真有那麼一個港口，值得人耗盡一生去追求？

由閱讀而來的深思，同時也常引起我一些感慨。如果作者不曾有遠洋或長途的人生跋涉，很難會有這樣深邃的體會吧。我們一生都汲汲營營的為自己訂定這樣或那樣的目標，追求這樣或那樣的進度，然而有一天當你沉澱心情，回首來時路，是否會忽然憬悟到，其實那些未必像當初所認為的那樣，是人生裡的惟一。也可能會突然福至心靈，想起內心深處，曾經最深執的冀望或意願，竟在無意的倉皇之中，被自己抹煞忽略甚或忘記。而在綜觀人生全局的回顧時刻，因了那份俯瞰全局的視野和心情，才猛然點醒了一生荒腔走板的迷惘。

理性与感性之間，孰重孰輕？實在不容易有一個普世認同的標準。而在個人自己的選擇而言，也是隨著時光的荏苒而有不太一致的取向。就如同那位始終在汪洋上航行的水手，汪洋始終是他的最愛，但是附屬於汪洋的一切奇情与炫麗、征戰与野心，最終也就歸於平淡。他所感悟的，可能正如格友茉莉花香所說的「無喜無悲，不與萬法為侶，卻與宇宙同行」的那份澹然和自在？

接下來是那篇每讀必讓我揪心的「幽谷」。它寫一個旅人，趕路途中自忖天黑之前是過不了前面的那座山頭了，就在一個安靜的山谷裡過夜。卻在次晨天尚未破曉之際，耳邊傳來細細碎碎、又滿是興奮与喜樂的小小聲音。待他張開眼睛慢慢翻身端詳之後才發現，原來就是他所躺臥的那個幽谷裡，那一整片小草所發出孩子般的喧鬧。

因為小草們會每天輪流開花，而且是終其一生只有那麼一次。正好輪到當天開花的小草，就亢奮地等待著傳訊的花使來告訴它們每一朵將開出的顏色，期盼著這一生最光輝的時刻的到臨。

其中有一朵特別幸運，因為它的顏色不是派定的，可以完全依自己的喜好來定奪，更羨煞了週圍的伙伴。於是它就努力思忖著該選擇哪一種最美最獨一無二的顏色來開放，才不辜負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也才不辜負身邊這麼多伙伴對它的期望、羨慕和祝福。

只要天光一亮，陽光會從幽谷的這一邊迅速地挪移到另一邊去，瞬間即過。所有待放的小骨朵也都得在陽光照到自己頭上時，盡其所能地展現生命中惟一的機會，展示亮眼的芳華。

天光已全亮了，旅人經過一夜好眠，疲憊盡消，開心地起身預備繼續趕路。這時他想起那些似乎存在過，又似是夢幻裡的細碎又快樂的聲音，忍不住要去看看那些小草的花色，真的是一片欣欣向榮的花景。面對著「這片萬紫千紅的叢花裡，他找到一株美好的枝梗，擎著一個沒有顏色、沒有開放，可是就已經枯萎了的小蓓蕾。」

這時讀者會猛地意識到，那朵曾是最幸運的小蓓蕾，竟然錯失了花期。是因為它思慮得太多，猶豫不決？還是期望太高，自我的壓力堵死了事到臨頭的靈活因應？不論是什麼因由，那結局都讓人揪心得無以釋懷。

其實作者什麼都沒明說，聰明的讀者卻已了然意會到他要說的是什麼。說教和惋歎都屬多餘。文中作者仔細又生動地描述著風的動向，小草的隨風披糜，它們歡快互相感染的心緒，讀者頓時就身陷在那個旅人的同一個幽谷裡，體驗到旅人所眼見耳聞的所有事態的發生与風景。

作家的筆，似乎有兩種傾向：一種是強灌式的，一種竟然可以是雙向式的。前者把他自己的喜好或厭惡，像潑水一般倒向讀者，讀者雖然浸淫得滿頭滿身，卻有亟欲把它抹乾擦淨的意向，因為強壓不論在什麼時候，其實都滿累人的；而後者，卻像只提示了一個問題，描述了一些景致，作者似乎只說了一半，另一半的完成是在讀者自己。於是每一個讀者都對之營造了自我心目中特殊的意像。有多少讀者，就可能有多少不全然相同的面貌和氣韻出現。如果你正在讀一本書，你會比較喜歡作者以哪一種筆調來呈現故事？

每隔一段時間，我會像懷念一位久未聯繫的老友一樣，總要翻出這本「人子」來再細讀一番。昨晚只讀了這頭兩篇，後面還有「忘情」「花豹」「鷂鷹」「明還」「渾沌」等好些篇章。可以把它們當作個別的故事來翫賞，也可以如作者所安排的那樣，往人生整體的大方向去體會：「從降生、而啟智、而成長，然後經過種種體驗才認識死亡。最後的境界則是在有限的人生中只可模擬、冥想而不可捉摸的永恆。」

作者也說：「『人子』的故事是荒誕、又真摯的世界」，它永遠能傳遞和啟發雋永深刻的感受和想像，許多美好的意象与文句，蘊含在扉頁的字裡行間，讓我一次次的品味，也一次次有不同的感悟与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