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___________ 敵機臨空的那個夜晚 ____________***

每晚就寢時，我們都要換上白色的睡衣，由學校統一製作發給。是一種白色絨布做成、直統狀的寬鬆長袍。我們用的被面、床單也都是白色的，有的床單中央還印上兩個大大的藍字──薇閣，那是我們的校徽，有的就只是素白而已。不論什麼時候，宿舍給人的印象都是單純、劃一，永遠乾淨清爽。

 到了晚上，同學在宿舍裡等候晚點名之前，常在木質的上下雙層床間跳來跳去，好像走訪朋友那樣，做一天最後的遊戲。乍看起來，就像是童話故事裡，一些快樂躍動著的白色精靈在空中飛舞一樣。

 小學高年级時讀到「簡愛」這本書，描寫她們那所孤兒院裡到處灰濛濛的景象，與我們的親身經驗十分不同調，感覺到很強烈的對比。

 常常會有訪客來薇閣參觀，男女生的宿舍必然是重點之一。事前我們當然會特意清掃整理一番，但是從來不會像小說裡讀到的那樣，得把破棉絮或破舊的物事藏匿起來。我們宿舍的每個角落都是敞亮的，衣櫃不必說，連門廳玄關的那個公用大鞋櫃裡，只要你有鞋子，每雙都一樣要排列得整整齊齊。這是歷任保育組老師們的功勞，她們每時每刻都不會放鬆管理。

 我剛到薇閣的那兩年，還經驗過幾次防空演習。也是由保育組的老師全權負責督導，而且都是在半夜舉行。

想當然，在未演習又接近演習之前，保育組的閻淑環老師已經耳提面命，把到時候應該怎麼做的程序，向同學們說明了：晚上警鈴響起之後，大家要以最快的速度向防空壕前進。途中要求絕對安靜，不許喧鬧。最重要的還是速度，因為速度有時是攸關人命的。而在學校舉辦演習活動時，那可就關係到成效的問題。

 防空壕的地理位置靠近男生宿舍後面長長的一溜壕溝，差不多有一人的高度。也就是說它靠近校園最後面的硫磺河，位於升旗場的的右側地帶。壕溝後面就是野菠蘿樹林，和我們平時課後鑽進鑽出玩紅海盜遊戲的秘密洞那片野菠蘿林相連，甚至比那裡的更為茂密。是校園與外界的一道天然屏障。

 男生宿舍離防空壕很近，這種演習對他們來說，因了地利之便，簡直是輕而易舉。管理男生宿舍的小王老師，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全體男生帶到防空壕，表現出既快又好的成效。

女生宿舍則位於校園大門口左側一小塊高地的旁邊，離校門口的守衛室最近，離防空壕最遠，得從校園的最前方走到校園最後方。實際上，這種演習就等於是在看女生宿舍的表現如何了。

而閻老師這位參加過「十萬青年十萬軍」的過來人，曾經行軍千里，現在帶領這群蘿蔔頭的本領與效率，即使院方沒有考驗她的意思，在她自己也必然是非常在意的一件大事。

 那年任琪和我的床位被安排在宿舍的同一個小房間裡。那夜不知睡了多久之後，突然鈴聲大作，防空演習於焉開始。閻老師趕忙到每個房間催促學生起來，並且要遵照先前解說過的情形迅速離開寢室，往指定的防空壕方向前進。

 大約我白天總是玩得太盡興，到了晚上，就睡得像死掉了一樣。什麼擾嚷的聲音都與我無關，我還是照樣呼呼大睡。

既然在老師耳提面命之後，應該多少猜得出這幾個晚上可能會有演習（確切時間當然不會知道），照說總該多少醒著點。但是當時我卻任哪個同學來推、叫，都依然不醒。最後，閻老師發現我還睡在床上，甚至於親自動手來拉我，幾乎就要用打的了，總算把我拖了起來。可是剛剛走到房間門口，我一個轉身，又倒回床上睡著了。就這樣來來回回差不多三個回合之後（事後才知道的），我終於幡然夢醒。卻還以為自己反應敏捷，鈴聲一響就「立時」跟著大家的腳步一起走到防空壕去了呢。

 外面夜涼如水，空氣中感覺到一種不曾體驗過的清新。到了預定的防空壕之後，每個人都得跳下去，蹲在裡面。週遭完全沒有燈光，偶爾有老師的手電筒閃那麼一下，可能是要確定有沒什麼特殊情況，不過只是那麼一閃而過，立即就關掉。

 大家在安靜的氛圍中，心情既緊張又興奮。那裡的土層滲入了不知什麼樣的有機質，晚上在黑暗中會有似螢火蟲的磷光閃爍，又有股很濃重的潮味鑽進鼻孔。雖然規定不可以講話，但是我們仍然輕輕地小聲地，傳遞著哪裡有鬼火、哪裡黑楞楞的樹影好像鬼怪的悄悄話。那種詭異的氣氛，讓膽小的人聽了蜷縮得更緊張，而膽子大的就抓到編故事的絕好時機。

 防空壕的土質是沙地，經過夜晚的霧氣和露水，有點潮潮的，弄得我們的白睡袍髒兮兮的都是沙，抖掉了又沾上。不管是害怕也好、嫌惡也好，在這個假裝敵機臨空的夜晚，我們都得在防空壕裡窩上將近半個鐘頭。等到解除警報聲響起，演習才像模像樣的結束。我們才可以從壕溝裡爬出來，每個人都盡力拍打抖落沾上睡袍的細沙粒。然後才三三兩兩、輕輕鬆鬆地走回宿舍。對愛新鮮的人而言，好像舉辦了一次特別的夜遊一樣刺激有趣。

 這時，任琪走到我身邊，問我剛才在宿舍裡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被拉起來了又倒回床上去睡覺？把閻老師氣得半死，直說我是故意在跟她搗蛋。

我很驚訝地說：「哪有這回事？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不是死不認帳，而是對於整個過程，我確實是連一點印象都沒有。一直以為自己和別人一樣，一醒來就動作神速地前往防空壕哩。

於是她把之前宿舍裡的經過告訴我，我還聽得半信半疑。真不敢相信自己會睡死成那樣，好像在聽「天方夜譚」的故事一般驚訝不已。

後　記──

今日薇閣小學一進大門之後，連帶警衛室的那一排空間，就是往日防空壕的位置。

現在大概已經很少人知道防空壕是什麼了吧，時代不同，淘汰了過時又失去意義的東西是很自然的。

而在半個多世紀之前，我們的童年時期，三不五時的就要防空演習一下。緊張的情緒可能是大人們的「專利」，對小孩而言，增添的反倒是生活裡一些新鮮和趣味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