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______ ¿ 你是否也冀望長命百歲 ? _______

周伯伯一百歲生日，他的兒女和孫兒女都特意從美國趕回來。壽宴設在國賓飯店，眾兒孫濟濟一堂，老朋友也都出席了。場面華麗風光，人物衣光鬢影的也全都標致漂亮，應該是個歡樂又圓滿的生日宴席。

周伯伯是我大學時好朋友的父親，對我特別好，一直要收我做乾女兒，我雖然沒有答應這件事，感念他的疼愛与心意，這麼多年來，總不時在他家進出探望。在我這個似是身在其中、同時也是身在其外的人來看，感覺上周伯伯的生活倒未必就如表面的那般風光。

周伯伯生活上什麼都不缺，年輕時更是事業愛情兩得意，東奔西跑忙的十分得其所哉。但是自從九十上下膝腿不便於行，好像就在生活中漸處於劣勢。老妻過世，加上他多年同居的女朋友不肯和他有婚姻協定，還左右施計要他搬回自己的房子居住，此後他就連心態都未必如稍早那些年的輕快自在了。之前的他過的可是縱馬輕裘、左右逢源的快意日子，而最後這段人生歲月，似乎就有點有志難伸的味道。究其根本原因，都在於膝腿的不便上。

如果說一個人最好有精神上的涵養和標的，在周伯伯身上是根本不適用的。他一生從來也沒什麼形而上的追求，全是本能与現實的滿足。如果一個人年紀老了，可以安步當車，至少他可以外出探探老朋友，搓幾圈衛生麻將，聊聊當年的得意和神勇，再加上做做股票消磨時光，生活也可以算得上怡然自得。

然而早衰的膝腿把他困在那麼一方室內，連站起來都幾乎無法自己用上力氣，外出只得靠印傭幫他推輪椅。有些老人可以使用電動輪椅，像駕車似的自己跑，一樣可以得其所哉。但是周伯伯雖然當年打起網球來橫衝直撞的活力無邊，對開車倒是一向有種莫名所以的恐懼感，對游泳也是，因而這兩樣活動他都從缺。自駕電動輪椅對他來說，竟是一種不可能的任務，也就更限制了他老來的活動範圍。

如果在他年輕的時候，曾經培養出一份靜態的嗜好，譬如看書、譬如繪畫、譬如聆聽音樂，甚至集郵之類的，是不是到了行動不便之後，仍然可以維持心情上的愉悅和活力？而不至於感到生活空洞無聊？晚年，誰說就得活得像截木頭一樣？

可是在周伯伯一生當中，從來也沒有機會接觸什麼是性靈之美、什麼是形而上的藝術，全是順著動物的天性本能而為。在年輕力壯時，除了自鳴得意之外，不知賺得多少人的艷羨！然而在年老行動不便之後，生活就整個變了樣，他可能還真不習慣、真難以適應呢。往年儀態出眾自命瀟洒，如今卻經常沒警覺自己老張著嘴的表情，十足老人樣了。

在百歲壽宴之後的這些日子，我看周伯伯的表現，好像他心裡什麼都明白，如今他的生活以及他的喜好，全都掌控在兒女手中，他只有聽的份而沒有決斷的份。連小做股票這一點點興趣，也因兒女的強烈勸阻，只好全部賣掉。因為他們擔心他年紀大了，容易受騙，而實際上，他還賺了不少咧。自此之後，生活中僅有的一點點挑戰和不時的興奮之情，也与他絕緣。

在他家敞亮的客廳裡，兒孫一大群人嘻嘻哈哈的，就他一個人呆坐在最顯眼的主人席，卻像個局外人似的什麼都不搭不理。可能他聽力不好，無從參與他們的談話？可他配有助聽器啊，只要戴上，多半都可幫助他聽見別人在聊些什麼。不過他總拒絕戴那玩意兒，好像根本不想聽也不想參與眾人的哈啦。其他的人也不太理睬他的無聲無息，是不是獨自一個人在那裡發愣發呆。偶爾想起有這麼個老人存在，就轉過頭來逗弄他一下，簡直像在逗弄寵物似的。當然更不會費心去揣測這樣一個安靜無聲的老人，內心究竟是不是還有說不出口的嚮往在蠢蠢欲動？可憐他一生人春風得意，到老竟如同一個不能自主的傀儡。

我猜想，他們內心可能都已經不是很在意了，這麼老了，就算走了也不是什麼意料之外的事。而他自己，是希望早點結束這一趟人生之旅？還是冀盼盡可能活得更長更久？我無法判斷。但是以我所看到的這些點點滴滴，卻讓我對老年歲月的那份無力感相當同情。固然人人都期望長命百歲，但身體不夠健康，生活上沒有自主行動的能力，無論請多少個幫傭在旁邊服侍，也未必能夠享有生活的樂趣。

每個人的生命長短不一，如果冀望長壽，應該是希望自己能做完心目中想做、想完成的工作或願景。而不是只徒一個無聲無息的活著而已。你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