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評 鑑 関 口　＿＿＿＿＿＿＿＿＿＊＊＊

這所私立職業學校，當年既有高中部，也有初中部。然而依教育部的既定政策，在未來的幾年之內，小學生畢業之後，將全部直升國民中學，算是國民的權利，也是義務。屆時職校的初中部保証招不到新生，未雨籌謀之計，一定得在這個政策實施之前，早早就申請將學校升等為純粹的高級職業學校。

對學校和學生兩方面，這樣做都有好處。學校本身可以統籌人力、財力，辦學成效應該會更上層樓。對學生而言，國中畢業之後，性向比較確定，選擇來職校就讀，打混的成份可能減至最低，既是自己的興趣，應該會努力向學。何況這間學校原本辦學就很有特色，主要訓練的專長科目和其他一般的職業學校不同。

校長本人更是衷心相信，她可以把校務整治得比目前更為出色。於是撒羅張網地到處聘請專業教師、与教務主任擬定新課綱、校園的每一個角落都費心用力整治。至少冀望在當時已有的規模基礎上，要讓人感受到這所學校具備十足潛力，未來改制成純粹的高級職業學校之後，在相關的專業訓練上，一定可以超越其他同類型的職校，培養出最優秀的專業人才。

方雲剛從師大畢業，因緣際巧，一腳就跨進這所職校擔任專任教師。初來乍到，什麼都還不熟悉，所以教務處在高中部和初中部都排了課給她。按正規而言，師大剛出來最適宜教初中，高中部的課，其實是有意在考驗她的能耐，看看這麼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女教師，是否罩得住職業學校裡那些多少有點超齡學生的胡鬧和惡整。何況學校有意爭取升等，之後就會全校都只有高中部，若要在這間學校待下來，她就得面對高職有點超齡學生的百般面向和問題。

因為年輕，身材瘦高，外型亮眼，即使初來乍到，方雲倒是很得所教班級學生的歡迎，不論男女。她教課班上的女生，都把她當大姐姐看待，親暱得不得了，放假的日子還會結伴去她家找她，一點沒有拘束。可上課的時候，每個人又都循規蹈矩安靜聽課，而且擺明就是：因為挺你，所以乖巧認真。給她百分百的支持，讓她感覺十分窩心。

至於男生，平時對其他女老師調皮搗蛋的事，她聽說過也曾眼見過。那些高中部的大男生把女老師氣哭了，待老師氣到中斷講課走出教室，還嘻皮笑臉齊聲揮手跟老師說「bye bye」，一點情面不留。這些前車之鑑都讓她心生警惕，萬一學生搗蛋頑皮，可千萬得沉住氣，別像那位女老師，被學生笑死不說，過後還不是得再進教室授課，那才真是糗斃咧。

她第一天到高中部男生班上課，課室裡竟然連半個人影都沒有，她略作訪查之後，才知道這班在幾個平時帶頭學生的慫恿之下，竟然不告而別，全班外出看展覽去了。整班要出校門之前，當然得給守衛一個理由，都說是經她批准了的。她立即趕到學校附近的公車總站，眼看整班人馬都已端坐車上，她攔下即將發動的公車，最後一個登上，就在公車上給他們全班上了一課，訓斥有加。然後押著全班下車走回學校。

事後她問那些寶貝學生究竟為什麼出這怪招？他們從實回答，歷來新老師都得經過這個考驗，看他們驚慌失措的很過癮。何況她這麼年輕，看起來也沒比他們大幾歲，理所當然要給她個下馬威，看她如何應付。豈料她反應神速，居然趕上了他們不說，還帶回了學校。

一路上學讀書以來，依她自己的體會，如果教師能把所講授的課程內容準備得精彩豐富，絕對是讓學生專心上課、減少搗蛋胡鬧的教學聖經。所以課前的準備工作，她可是一點也不馬虎，希望能讓學生上課聽得津津有味。只要能夠抓得住學生的注意力，教室整體氛圍的掌控就不成問題。

將近半個多學期的認真努力，她在學校的聲譽逐日建立。雖然初中部的小男生還是一下課就擁到她身邊，有事沒事都有說不完的話，還約她課後一道去看電影。而到了耶誕節的當口，高中部的男生就大大方方地邀約她去參加他們的舞會。年輕女老師和學生一道跳扭扭，之後到學校他們如果不守課堂上的規矩，如何是好？還訓得動嗎？想當然，這些邀約只能婉拒。

課堂上她總留個三五分鐘給學生提問，免不了也有被考倒的時候。幸而她很虛心，一聽那些根本就是天外天降下的無解難題，就坦白對學生說：「這個我也不懂，等我去請問我的老師之後，下星期再給你解答。」就這樣，即使有心想要惡整她的，也徒喚奈何？因為她並不瞎充面子，黑馬白馬的胡扯，反倒讓那幾個專門挑題目為難的學生搖頭歎氣，減了興趣。此後在她授課的班級，不論是初中部或高中部，都幾近太平無事。甚至有些學生上課上到一半不耐煩了，翻身就跳出窗外的事也時有所聞，體壯的男老師氣得在走廊上窮追不捨，硬要把他們抓回來。然而在方雲的課堂上，還好從來沒出現過這種戲碼。

教務處經常巡堂的人員，也都口耳相傳，這名年輕女老師很有一手，教室裡安靜不說，學生聽課都相當專心的樣子。這情形，在這所當時學生來自四面八方猶似英雄好漢群聚一堂的學校，還算是罕見的現象。校長也得到了報告，喜不自勝，對方雲這位新來的女老師很是另眼看待。有時到教師休息室，會特意到方雲的桌前和她聊些家常。待天涼了，贈送女老師每人一件薄毛衣，也特別第一個就找方雲來，由她先挑揀式樣和顏色。總之，這位女校長對待學校的教師很夠貼心，希望他們將心比心，都能付出全力教學。

在學校提出升等的申請之後，教育部就會訂好日期，派督學親自前來評鑑。其實督學每年都來，可這回頗不同於平常，直接関係到升等的成功与否。學校在各個方面，都力求表現得完美無瑕。不論環境的整理、教學的內容、教師的素質、設備的是否完善齊備，全列入考核之中。也可以說，這一次評等就如同現今電視上的「名模生死鬥」，如果過關，下個年度起，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將校名標出「高級職業學校」，萬一不成，來年又得重來一次諸般準備事項，那可真是一想到就讓人心力交瘁的事。

全校的老師都意會得到校長的心情，從督學走進校門的那一刻起，全都使出看家本領，希望為學校的升等評鑑多盡一分心力。

那天整個校園裡雖然和平時一樣上課下課，然而感覺上就是有股氣氛，似乎特別有精神，也似乎特別有秩序。校長那天一反平常地盛裝出席，穿了一襲新做的紫紅呢絨質料的套裝，裝扮上比任哪一天都來得週整。正顯示出她內心對這次督學的來校評鑑，有多戒慎，幾乎可以說是如臨大敵一般。

督學一向在督察過程中都威風得很，今年由於事關升等的関口，更是走路都有風，認真得無以復加，盡可以雞蛋裡挑骨頭。他對自己這種掌握生殺大權的地位和優勢，可真是點滴在心，比什麼人都體會得更清楚更明白。上課時間，每間教室他都走過，甚至駐足窗外聽一會兒教師的授課內容、教學方式，觀查教室裡學生的反應和互動。課間休息時，就被校長恭恭敬敬地請到會客室裡奉茶，真是學校的上上之賓。遙想古代的官員出巡，大約八九不離十，也就是這種耀武揚威的調調。在喝茶的時段，他也隨時發表巡視的觀感，都算中肯，可見他視察的細密和認真。四十多歲的年紀，經驗的豐富確實也無庸置疑。

而他每回在會客室裡和校長說些什麼，也不知怎麼立即就會在教師休息室裡傳開，好像有什麼高超的傳聲設備包傳聲似的。其中督學最稱讚的，居然是那位年輕資淺的方雲，說她上課很能掌控教室的整體氣氛和學生的專注。方雲聽了同事的傳言，只是淡然一笑。在她而言，早有自知之明，哪裡須要經過什麼督學的認可。上課那會兒，她就看到督學站在她教室的窗外久久不走，當時還頗有點惱怒不耐，故意把頭撇向另一邊，哪須要停那麼長時間的，她講課可不須要任何人的督導。

終於到了下午最後一節課，督學一天的視察將近尾聲。即使最後一節沒課，專任教師也不能離校，因為還得參加每天的降旗典禮，所以就在休息室和走廊上閑聊著，猜測督學會做出什麼樣的評鑑結果。

這時有如水波的漣漪漫延，不知哪來的消息，說督學要方雲陪吃晚飯。此時此刻，督學正坐在校園另一邊的二樓教師休息室裡等著呢。這邊休息室和走廊上的年輕男老師忍不住咒罵起來：太過份了！要年輕女老師陪吃飯！怎麼可以這樣吃人！

然而誰也沒辦法真的做出什麼具體行動。

倒是方雲起初聽了不太予以置信，怎麼可能有這種事？這消息未免也太離譜了吧？但是看那幾位男老師的憤懣的神色，好像並不是在胡言亂語，那麼是真的了？陪吃晚飯？自己堂堂師大畢業，豈是來陪督學吃飯的？可她也知道，如果斷然拒絕，保証得罪校長，而校長平日對她還真算不壞。但也不能因此就去陪人吃飯，太超過了。

不論是誰都看得出校長今天那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緊張。而當下這種緊迫時刻，校長在哪呢？就不能來給自己面授一點機宜或解決的辦法嗎？最單純的學校教學生活，怎麼會冒出這麼個毫不相干的難題？這可該怎麼辦！

像現下這種情形，方雲領悟到，除了自救也就只有自救了。這時她靈機一動，趕緊叫來了任課班上的一名男生，要他偷溜出校門，幫她打個電話，急請救兵。

她男朋友的個性她了解，如果告訴他實情，保証當場翻臉給督學難看。那可就糟，肯定壞了校長這一年來的精心計畫。到時如果學校升等出了問題，難免不怪到她頭上來。所以她找的救兵是她男朋友的二哥，他的年紀稍大，見過幾次面，給她的印象就是社會經驗和做事都比較圓熟，應該應付得了目前這個莫名所以的尷尬場面。

於是趕緊從皮包裡找出地址簿上的電話號碼抄在紙條上，告訴一名班上的學生，快去打電話給這個人，告訴他有緊急事件，要他「立即」趕來，還再次重覆強調「立即」兩個字。也不過二十分鐘之後，這位二哥果然趕來。她幾乎是以一副義士赴湯蹈火的決絕氣概，帶著這位二哥走過操場，向校園另一邊的二樓休息室走去。這段不算長的距離，也足夠她提綱挈領說明了目前的狀況。

到了樓上，寬大靜寂的教師休息室裡，沒開電燈，在下午這段時間已經多少顯得有些昏暗。他們果然看到督學獨自一人端坐在最裡面靠窗的座位上，正等著什麼呢。方雲見了，禮貌地為他們彼此介紹。

督學多少有點意料之外的表情，站起身來，這位二哥趨前和他握手說：「幸會幸會！督學先生，方雲年輕經驗不足，還請多多指教。我們約了出去晚餐，請督學先生賞光，一起來吧？」這時督學說：「不了，謝謝，我還有事。」於是雙方彎腰為禮，客氣道別。

方雲和這位二哥走了出來，經過校園這邊的教學大樓時，其他教師們雖然沒有出聲，卻心知肚明，一場單刀赴會的戰況已然順利結束，目送方雲他們走出學校大門。方雲心裡想的卻是，待會兒的降旗典禮，就缺席它一次吧。

最後通知送達，學校的升等評鑑，順利過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