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讀－蔣勳「微塵眾」 ＿＿＿＿***

＿＿＿ 出版：遠流出版事業 ＿＿＿

蔣勳這一系列關於紅樓夢人物的闡述講解，因他讀得通透，又飽含悲憫之心，讀來娓婉動人，細緻十分。雖然不是他自己獨創的作品，但能夠如此深入體會解析，著實不容易了。

至今已出版到第四本，談到第八十回的文章出自何人之手這個千古疑慮。蔣勳說：很不少考古學者都說八十回之後已不是曹雪芹本人手筆。他們下過功夫，即使讀者，也可從文風筆法和敘事觀點感受到，与之前的細膩有不小的落差，与曹雪芹個人對很多事象的觀感也大相逕庭。

他說，最明顯的是寶玉一向行事超然獨立，視官界的逢迎拍捧如糞土，對正經八百經史之類的書籍，感覺乏味。而八十回之後的一章裡，他竟然對王熙鳳的女兒，也就是成長之後的巧姐，講解並贊許起「女孝經」「列女傳」這類既八股又迂腐的道德精神，和第八十回之前那個寶玉的態度觀念相差十萬八千里。

熟讀「紅樓」的人大都驚訝於寶玉的這種改變。當然這樣的讀者都是細讀過「紅樓」無數遍的紅迷。蔣勳自己說，他一向講課都是只講到第八十回就停，近來才稍肯下功夫比對一下八十回之後的文筆，否則就無法說出前後的差異和原委。

我認為讀「紅樓」並不只是在讀一個單純的故事，而是體會並沉浸在書中那些美好的情境和時光，欣賞其中人物的單純可愛以及各自或灑脫或精湛的個性及行止言談，整體的氛圍擺明了就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聽幾回的況味。

寶玉在書中一向好似從天界下凡的仙童，後來的回數裡似乎倏然掉入塵泥成了一介凡夫，那份卓然而立的清越頓時消逝無蹤。不少人固然認為前後氣勢不接，蒿生失望；但也有人認為寶玉天性悲天憫人，可能到後來人格成熟，體悟到眾生如微塵，根本跳不出某種命定，才會針對個人而有不同的說法。這是一種成長？還是另有心理上的因素？「紅樓」愛好者不妨細細比對酌磨，但無論如何都不損故事大綱的淒美和完整。

在我個人看，何必一定要知道一般所重視的故事結局是什麼？可能我就是受不了那個撼天動地的結尾咧。其實在書本最前面幾回，就已藉著寶玉神遊「太虛幻境」，翻看一本本的古詩畫冊時，已然將各名花生平的判詞都看了個清楚明白，等於是把結局提早示人。基於此，紅樓夢的整個故事不過是倒回來再細說從頭一遍而已。

然而也有學者將故事的最終結局和之前的章回比較，認為無論如何不可能是出於兩個不同的人的手筆，和持反面意見的僵持不下。這些都屬於考古論題，在我看都屬細枝末節，當初也不過是胡適個人的一個觀點而已。整體而言，「紅樓夢」故事的含意和其中轉折之妙、文筆之清越細致、結局篇章所描述的浩瀚景致和影射，應該是歷來中外所有小說裡最稱得上才情卓越、美中之美的。

這幾冊「微塵眾」之中所提及的，多是「紅樓夢」裡小小的甚至十分卑微的角色，大約也有百來個，即使是個掀簾子的小丫頭，或跑跑腿的小廝，都不願遺漏。蔣勳讚賞曹雪芹寫人物，全都抱著悲憫的情懷，描述得栩栩如生，就算只出場那麼一會兒，也寫得立體生動。正是眾生皆若微塵的最佳寫照。

第五冊既已談到「結局」「黛玉焚詩稿」「因果」這些篇章，想來「微塵眾」也已寫到尾聲。這應該算是蔣勳細讀紅樓的心得筆記亮出來与讀者共賞吧？他自己說，「紅樓夢」是他多年來的床頭書，每天翻個幾頁，而且不拘從哪一頁看起。只有這樣經年累月的沉浸其中，才可能讀得曹雪芹書寫的精致和真髓。

而閱讀這幾本「微塵眾」，雖然都是在細說紅樓舊事，和閱讀原著畢竟隔了一手，何況蔣勳總在字裡行間加上一些緣起緣滅的分析，似乎比較能夠讓我把書中人物与其命運的述說拉長個更遠的距離，於是對書中人物命定或悲或喜的那份疼惜与不捨，在跳出一個境界之後，總算稍可化解對書中人物故事的癡迷恩怨，最終體會到眾生都不過微塵的那份飄渺虛無，因而可以洒然對待他們身繫紅塵之中的種種境遇和心情。

或許，也就此又有了重讀的勇氣，敢於和紅樓裡的人物再次絮絮叨叨地話他們的家常？也很難說。成功小說另一個特殊的特質，正是讓這個空渺人世間的各個人物和心靈，藉讀者一次次的閱讀和共鳴，就一次次的復活，以達到生命不朽的境地。雖然它是屬於意象的，但也是感人至深的。

猶記第一次見到蔣勳本人，是在新落成的誠品信義旗艦店裡聽他演講「虛擬的存在」，屈指算來，差不多也有十年的光陰。當時他氣度翩翩如玉樹臨風，而今已滿頭華髮，雖然神清氣爽依舊，歲月的痕跡還是明顯刻鏤了上去。據知他動了次心臟手術，大約滿傷元氣。衷心期盼他善自調養，為讀者多寫些好書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