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有如柔軟的雪花，飄落在事實上，朦朧了它們的輪廓，掩蓋了所有的細節。」──喬治‧歐威爾

當我們開口，當我們寫字，有時候說，有時候沒說，有時候說謊，有時候只是掩藏了一些事。
例如，傳播學者陳順孝曾研究老蔣時期的報紙標題，發現每年十月三十一日，中央日報的頭版頭題，都是歌頌蔣介石生日，而且每年的標題都是「普天同慶，日月同光」，像是鬼打牆一樣，偶爾會換成「日月同光，普天同慶」。
那是個什麼都說，但什麼都沒說，什麼都說謊的年代。
約莫十年前，看看當時的報紙標題，舉凡標題論及台灣與美國，必定要用「中美關係」，中在美之前；提到美國與中國，必定是「美『中』關係」（「中」字必須加括弧或變體，且在「美」之後）；至於同時提到台灣、美國、中國呢？那就只好用「美『中』台關係」。
九七前後，編輯台有個笑話，提到台灣、中國、香港怎麼辦？那就用「台中港關係」。
那是個有時候說，有時候必須躲藏隱蔽的年代。
約莫是國民黨執政末期，報紙標題大解嚴，台灣就台灣，中國就中國，台美就台美，美中就美中，編輯不必再為國與國的特殊關係而傷腦筋，那是個我們開始面對自身國際及兩岸處境的年代。
無論你喜不喜歡傅柯，但他說歷史與語言既是規訓，也是解放，自有其道理。
你必須承認，李登輝以降，確實讓台灣從威權戒嚴的語言中，解放出來；你必須承認，此等解放隱含著一種務實的自信，承認我們地位的特殊，承認我們尷尬孤獨危險的處境，從而思索如何因應面對。
不再是「普天同慶，日月同光」。
就像海德格認為，語言是我們的家園，我們就住在語言裡；但詹明信也警告我們，語言有時是我們的囚籠、我們的監獄。
近十年來，民進黨承續李登輝的語言工程，將台灣從一個囚籠裡釋放出來，讓我們不再迷信蔣家的神話，不再迷信道統正朔的神話，不再迷信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神話。
但另一方面，民進黨，尤其近八年的執政者，將我們關進另一個語言的牢籠，一個「愛台灣」的牢籠，一個「二二八」的牢籠，一個「妖魔中國」的牢籠，他們否認人民有理性判斷、理性選擇的能力，他們擠壓醜化政治異端，他們不容許未來前途的開放討論，他們急著下結論，異議者的罪名是「不愛台灣、唱衰台灣、中國同路人」。
民進黨仇視政治上的「他者」，一如國民黨仇視「三合一敵人」。整個台灣島，每逢選舉，就陷入某種莒光日的氛圍。打倒萬惡共匪，只差沒有解救大陸同胞。
我們連自己都懶得解救了，真是。
理性的政治辯論遂不可能，歷史與地緣政治造就一個僵固的台灣，只貪求吵架本、藉此吸納選票的台灣，不肯開闊討論未來的台灣。
等而下之，孳生出杜正勝這般的政客，身居教育部長，面對他聽簡報時呼呼大睡的質疑，卻夸言「誰聽到我的『呼呼』聲？」「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睡著？」更不須提他之前「罄竹難書」、「記者的麥克風有細菌」等偉大言論。
杜正勝是什麼東西？他只是台灣政治氛圍的小縮影，一個躲在急獨主張的保護傘下，為所欲為、言所欲言的小官僚，就像是《儒林外史》裡的窮酸書生，拍著桌子狀似義憤填膺，實則只想拍出桌縫的幾粒芝麻塞進嘴裡。
悲哀的正是，杜正勝只是小縮影，他只是民進黨徹底「三寶化」的典範型人物，其實，貴為國家元首的陳水扁，不時射出「來一個抓一個」等不負責任言詞，才是政治語言最大的破壞者。
可悲的也是，當國民黨開始東施效顰，當黨發言人講些謝長廷是「謝拉登」的冷笑話，當馬英九惱羞成怒、撂下要機場人員「走著瞧」的狠話，當藍營支持者說些「跟民進黨講什麼道理」等氣話，他們只破壞、不重建，台灣實則淪陷在政治語言的牢籠中。
我們都是藍綠的囚奴，我們是一座喬治歐威爾的動物農莊。
生日快樂，動物農莊。
坦白講，2008年的三月，誰當選總統，我實在提不起興趣。
我最擔慮難過的是，二十年下來，台灣已經漸漸孕生一種強固的、不講理的政治文化。
台灣政治有多不講理？從馬英九陣營也要玩「趕羚羊」、「他，馬的」，就可見一斑。藍營還有人悻悻然：「這是選戰創意」，錯，這是選戰沒創意；沒創意，所以只能玩一些諧音字、發語詞當動名詞、省罵國罵家鄉罵，以為這樣就能搏版面，殊不知，已經讓馬英九變成柯賜海。
台灣政治有多不講理？從民進黨容不下一個沈富雄，就可見一斑。老沈四年前扯進陳由豪事件，註定他從此只能當討厭的烏鴉，當一個黨已不准講真話，當派系被迫假解散，當執政黨還是選舉機器，「執政」二字只是形容詞而非動詞，一個「十一寇」標籤就足以造就黨?的小警總，林濁水、羅文嘉、李文忠、周奕成，他們的名字還炮烙在同志的恨意裡，老沈也走了，下一個呢？呂秀蓮嗎？
台灣政治有多不講理？從行政院痛斥媒體的話語裡，就可見一斑。《中國時報》的系列專題之「被偷竊的國家」，被行政院長點評為「某政黨的宣傳品」，秘書長與新聞局長接下二三棒，幫媒體戴帽子、穿小鞋，就像「泛藍媒體」、「統派媒體」一樣的自粘標籤，輕輕一貼射後不理，彷彿萬般是媒體及前執政黨的錯，冤枉民進黨會下六月雪。
這一點，最讓人痛心。曾經，多少人對民進黨懷抱期待？曾經，多少人希望二十歲的在野黨打倒「百年老店」，展現他們對台灣不一樣的企圖、不一樣的承諾、不一樣的胸襟與行動？
民進黨推翻了不准人民思考、不准人民質疑的國民黨，卻一樣不准人民思考、不准人民質疑，
否則就是：A.國民黨的同路人，B.共產黨的同路人，C.不愛台灣，D.以上皆是。
他們的邏輯如此簡單，翻來覆去不過三招：一、擅用中國政權的愚昧與蠻橫，輕易炮製部分民眾的怒氣與恨意；二、擅用歷史的不幸與哀憐，不斷炒作殖民悲情與二二八事件，用「強姦台灣人」等字眼糟蹋史實（是，就在講你，謝長廷先生）；三、擅用國民黨的顢頇與愚蠢，不斷逼迫選民含淚承認「民進黨很爛，但國民黨也讓我投不下去」。
就像李逵的三斧頭，民進黨劈來砍去，不過就這三踢。但這三踢，已經讓八年來的台灣，從不講理的政治，演變為不講理的台灣。
所以，政壇內講真話的，死得快，例如沈富雄，叫你一聲「大老」，還是給你面子。政壇外講真話的，不死也命半條，例如侯孝賢、林懷民、曹興誠、曾志朗，沒事不好好搞你的電影舞蹈晶圓廠，出來調皮搗蛋不聽話，馬上有禁衛軍、御林軍、三寶軍聯合圍勦，人格謀殺已是基本最低消費額。
於是，社會清流沒了，中間選民沒了，第三勢力沒了，知識分子摸摸鼻子算了，只剩周奕成、簡錫?一小撮不足為訓的壞分子唱唱跳跳；至於媒體，哪家罵得太兇不給面子，送他一張自粘標籤，泛藍媒體，統派媒體，國民黨宣傳單，唱衰台灣的中國同路人，請自行上前領獎，結案。
於是，我們的社會習慣不講道理了，網路上的討論可見一斑。當然，有些人灰心了，離開了，閉起眼睛不看了，但這更讓人難過，表示這社會支持理性的力量，更少了幾分。我們的公共領域，就像是張大嘴巴，卻被拔去舌頭。
二○○四年二月，總統大選前，我曾讀過一篇文章：《政治與媒體互相拆解之後…》，如今看來，這個趨勢沒變，只是加速，只是惡化。
馬英九或謝長廷，我真的不關心，我關心的是，台灣還剩下多少講道理的空間？
關於什麼是講理？什麼是不講理？我整理了行政院與中國時報的答辯往來於后，請網友自行判斷；除此，內舉不避親，大力推薦《中時電子報》的李紀珠專訪，不管誰偷了這個國家，國民黨、民進黨、火鍋黨、燒酒黨，她歷歷指陳的問題，我們下一代的財政危機，才是我們更應該關心的大事件，否則，我們就約在老人院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