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顛沛流離的人生旅程

淮陰|窮得像水洗的童年

我的回溯要從十六歲以後開始,因為十六歲以前太窮了,全家 人每天都為了要吃飽在忙碌,根本毫無「童年」可言,少了童趣和 歡樂,幼年生活窮苦單調幾乎空白一片,完全都不記得了。窮到甚 麼程度呢?|只能用「窮得像水洗過一樣」來形容。「一貧如洗」 這個成語,在台灣已經絕跡了幾十年,是這一代年輕人根本無法想 像和體會的貧窮狀態。

我的祖籍在江蘇淮陰,但我出生時那兒叫淮安。十六歲時去南 京做佣人,碰上了日本侵略中國的「南京大屠殺」,在被日本軍人 圍住時,主人德國籍醫生幫忙排解才被釋放,僥倖逃過一劫。隔兩 年十八歲時嫁給來南京經商的台商李天生,廿三歲生了兩個孩子後 遷居台灣,成為第一代的「大陸新娘」,恰好又遇到「二二八恐怖 事件」,差點又成為二二八受難者之一,我至今還在想:「萬一那一次晚幾秒上樓,或是沒有樓下那個台灣人替我掩飾救了我,我已 經被那個拿著棍棒一路打外省人的台灣流氓打死了。」所以說,我 的生命原本簡單,但是因為時代的轉變,卻變得十分複雜,尤其加 上經過亂世,幾度面對生死一線之間的驚恐,對於人生也就豁達恬 淡、了然放下了。

我們這種一貧如洗的家庭,當然沒有甚麼家譜之類的東西,只 知道父名高定強,母親胡氏,生了三男一女,我排行第二,本名叫 「高橋」,至於嫁到台灣後怎麼變成「李桂英」的?正確過程我已 經記不清楚了,除了我喜愛桂花可能是先生的雅意之外,另外原因 是幫忙去報戶口的老長工鄉音太重,戶政人員可能在聽不懂的情況 下,就自作主張幫我取的名?可巧的是,我先生正好姓李,冠了夫 姓省事不少,我倒被人誤會本是姓「桂」了。反正當時這種生辰八 字亂改情形相當普遍,處在混亂時代,大家倒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將錯就錯,就這樣過了一生的也大有人在。

我老家住在淮安農村鄉下,父親是種稻的佃農,門丁單薄, 一個人種稻要換得一家人溫飽是很難的。我依稀記得我大哥廿歲就 得了氣喘病,無法幫忙父親農事,我長得營養不良十分瘦小,對下 田粗活也幫不上甚麼忙,只能分擔家事,但到了十五、六歲,我就 到處打雜以減少家庭開銷。後來父親就因為長期太過勞累,五十二 歲就倒下了,我也因此小小年紀就得離開家鄉,到外頭幫佣自謀生活。

爸爸的病生得很奇怪!兩個弟弟那時好像寄養在親戚家,記得 爸爸在世最後的那個元宵節,他去看弟弟,別人給他吃了太多大元 宵,肚子吃脹撐了,回來時人已經不太舒服,在經過村子埋死人的 地方,爸爸忽然感到寒冷打了一個寒顫,回來就說他人昏沈沈的, 到房裡蒙頭就睡,這一睡,就沒有再爬起來過,病了一年之後就過世了。

爸爸生病的這一年之間,由於鄉下醫學落後,大家都推測他是經過陰氣太重的墳墓時中了邪,還穿鑿附會說是鬼附了身;加上原 本就濕氣甚重的泥土茅草屋,被父親上吐下瀉弄得房間更是骯髒污 穢,臭氣薰天。哥嫂都說害怕不敢進屋照顧,連我媽都是這樣,他 們看到病榻上的父親,都好像見到鬼一樣,只有我一個人不怕,在 白天幫佣回來後晚上去照顧他,還時常旁邊搭舖通宵達旦照顧。

記得有一個下雪的冬天夜裡,好冷哦!父親忽然叫我,說他很 想吃點東西。這個呼喊第一次來臨時,我確實心裡起了相當巨大的 掙扎:「家裡窮,不但衣服少,穿不夠,而且破破爛爛一點都不保 暖。鄉下地方也沒有甚麼東西吃,即使要生個火來炊食也要一陣子 功夫,確實相當辛苦麻煩。」那時冷冬我們都是習慣早早上床,半 夜通常是停止一切活動,用睡眠來熬過恐怖的寒冷冬夜。但是聽到 父親帶著哀求的聲音,我牙齒打顫通體發抖不停,還是用意志力咬 著牙來服侍他,家裡這麼窮也只有炒米可以吃,於是大費功夫的化 冰、生火、煮開水泡炒米給他吃了,他才舒服暖和一些。看到他吃飽滿足的睡去,我也滿足的再躺進溫暖的被窩。以後,半夜照顧他吃點心就成了習慣了。

後來父親死後,哥嫂總嫌我愛睡覺,我挾著照顧父親產生的自 信,加上對他們的不孝順產生嫌惡,即使母親萬般不捨,我還是毅 然決然隻身到南京去討生活,不想再受他們任何氣,更不想過那種 白天工作、晚上洗洗腳就睡覺、沒有未來的日子,也從此展開我獨 立又漂泊的一生。

有時我自憐時也會想到,異鄉遊子、志在四方,應該都是男生 才能做的事,沒想到我一個弱女子的人生生涯竟然也是如此過的, 最後甚至遷居到台灣|這個我一個親人都沒有的他鄉。我至今還感 受到父親對我的感激,他有一次在我發抖打顫弄宵夜給他吃了以後 感動萬分,把我叫到床邊坐,哭著對我說:「等我好了,妳要出 嫁,我借錢也要把妳嫁給好一點的人家;如果我好不了,即使做鬼 也會保佑妳婚姻幸福生活富足!」我後來嫁給我先生過著吃穿無慮的日子,生了幾個孝順的子女,而且經過這麼多次的生死關頭都能 化險為夷,我都確定是父親實現了他的諾言,給我的保佑。

雖然我家門丁單薄,地處偏僻卻不寂寞,因為附近遠房親戚 還不少。在西面一個村子通通姓高,東面也有一位高家老太太生了 五個兒子挺有辦法,有的開藥房有的辦學校。而我爸爸這麼辛苦, 十五歲我就去這兩個應該有些宗族關係的高家村子託人找事做,有 人介紹我去一個老師家幫忙。這位老師是一個寡婦,因為她的兒子 名字奇怪,我至今還記得他叫做「和尚」。這個老師她很喜歡我, 叫我幫她洗洗碗、抬水、灑水、澆菜、帶帶孩子、做點雜工,早上 去晚上回,那時也沒有固定薪水這個名詞,完全看雇主的意思給付 酬勞。有時她會給我一些飯菜讓我帶回家,有時會給我一些她自家 醃的鹹蛋鹹肉。而每隔一段時間,她看我做事認真賣力,甚至會給 我一點零用錢,我都會興高采烈的趕快拿回家給媽媽「表功」,充分表現我不像家裡兄弟那樣成為家裡吃閒飯的人,展現我照顧家庭和自我獨立堅強的一面。

家鄉有一句古話說:「門口扣著高駿馬、靠著驢,不是親來也認親;門口扣著碗、靠著討飯棍,再怎麼至親不上門!」我們家 原本就窮,但是哥嫂一點鬥志都沒有,兩個弟弟還小,我到外面幫 佣,對於人情冷暖開始有了初步的認識。雖然我有心為了我家奮發 向上,但是一個沒有讀過書的弱女子,能有甚麼大作為呢?

其實我家雖是鄉下人,但是父親做人一向規規矩矩,他常告誡 我說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名聲,所以不准我去串門子,到別人家裡 去玩都不可以,就是要一天到晚都得待在家裡。他說過一句十分有 學問的話:「嘴穩不搬是非;手穩到處安穩。」他說嘴穩手穩大家 都會喜歡妳歡迎妳,如果嘴不穩手不穩,別人都會怕妳啊!我一直 都記得爸爸這句話,也一直奉為做人格言,至今遵行不違。

我一直都很認同我的家庭,也一直努力為這個原生家庭奉獻, 更受到許多人的肯定。得到肯定,是我這個小女孩當時十分需要的鼓勵,因為哥嫂並沒有為我做出正確示範,我需要知道自己做的是 對的事。除了幫佣貼補家用以及照顧生病父親,那時家裡的清潔都 是我負責打掃,很多家事我都會主動幫忙去做,算是活動力很強的 家庭一份子。

記得那時有了一點空閒時間,附近有塊空地我就用來 種花,有一次家裡插秧時,來幫忙的人都將我種的花別在他們的頭 巾上,並且誇獎我種的花和我的人一樣的漂亮,也誇獎我能幹。我 會一直記得,除了那是對我在家裡作為的一種肯定,另外恐怕是少 女初長成的愛美情懷初次得到誇讚吧!

後來爸爸死了,一切起了相當大的變化,最後促成我離鄉背井 出外獨自生活。我做事情很勤快,培養出我的自信,小小年紀就出 外幫佣也增長了見識,有了自我意識相對的自尊心也特別強,逐漸 擺脫了當時大環境中,女子一直扮演的逆來順受宿命。自小我有個 缺點,就是愛睡懶覺,因為我的體質自認屬於「靜就靜,動就動」 很極端,做事一做起來就停不下來,但是一躺下去卻就得完全睡飽才會醒來,睡得多就犯了兄嫂的大忌。

「妳啊!愛睡懶覺,將來嫁人不出三天就被打回來了!」父親死後沒多久,哥哥就針對我愛睡懶覺這樣講我,我覺得很不公平, 但不會辯解,自尊心受了傷,我很氣,爸爸死了,媽媽又無能為力 作主什麼,兩個弟弟又還小什麼都不懂,家裡又窮的什麼東西都沒 有,我忽然覺得這個家已不值得我繼續為它受苦下去,它也不歡迎 我,哥哥那樣講我,就是把我當作吃閒飯的人,反而激勵了我!| 「走出去」的種子在心裡開始萌芽。

我們這個宅院住了兩戶人家,我家住後面,前面一戶是住著 一個姓居的,人不親土親,我們都管叫他叔叔,正好他們一家要到 南京去另謀發展。哥哥講這話,我一氣之下就跟這門裡的叔叔說: 「你們帶我去!」我把爸爸的話搬出來套交情,我說:「叔叔啊! 我聽到你和爸爸聊天時提到,女孩子嘴穩不搬是非,手穩到處安 穩,我都有聽進去欸!」叔叔本來就覺得我還算獨立,就順水推舟

表示當然不差多我這一雙筷子,飯總是有得吃的!我就跟他們到南京去了。要到南京之前,我就跟哥哥弟弟(後來返鄉,兩個弟弟都說那時 年紀太小聽不懂,記不得了)講:「我要是將來不比你們好,我一輩 子都不回來了!」沒想到真的是一語成讖。後來我真的是一離開, 再回來已經是四十年後,哥哥也不在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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