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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7/19 16:14:56瀏覽571|回應1|推薦6 | |
「如果能夠,我願意獻上僅剩的生命,來換取一段了解與關懷,由我的家人,由我交付一生的男人所給予的關懷。真正的了解與關懷。」 這是一位住在我服務的療養院裡就醫的病患,偶然間自她病房窗口投出的一摺紙飛機裡所寫的一段字。 我只是工友,負責院區外圍打掃的工友,常常會在花叢草埔裡掃除各個不同的垃圾,有衛生紙、塑膠袋、碎紙張,偶而還會有襪子、內褲…等等,這些絕大部分都是住在此處的病人刻意丟下來,尤其住在這花圃後建築物裡的病患。這樣毫無規矩的行為,影響到我所負責區域的整潔度,不僅跟院長反映過,甚而只要工作之餘,便會坐在與建築物對望不遠處的那棵大榕樹蔭下,就只為想要逮到這一整牆的窗口,是由那個負責傾倒出如此多的垃圾。 常常的我在樹下待上就是老半天,尤其在夏日艷陽高照的時節,整片花圃裡就只有我一個人坐著,抬頭搜尋每個可疑的窗櫺。四層樓高建築,每排有十扇窗戶,每扇窗大約一米二寬,並且在外面全都架著六公分見方大小的方格鐵網,鐵網上大都塗了一層厚厚的乳白油漆,不,應該是多次塗裝有後,以至於形成厚厚的乳白膠殼,不均勻,有些地方甚至已被烈陽曬得腫脹、龜裂,就像二樓右方第三格的窗一樣,架在外面的鐵網,有些地方在被多次塗上漆後,又經長期日曬雨淋,讓塗料膨脹得將某些方孔幾盡蓋滿,就像死亡多日的屍體,眼皮已腫得讓眼睛看不見未來。 窗框內偶爾也會見到幾位雙眼癡傻或神情呆滯的病患,站在鐵網後遠眺或沉思。被分割的身軀,彷彿各有生命般的自鐵網中掙扎脫出,並且帶著些許藥味的憂愁淹滿整個花圃;有時我也會因為自己注視著窗口,引得他們與我對望,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看誰先笑,或是先轉臉逃開,我贏了!在樹下坐了許久,也得到如何戰勝他們眼光的方法,我贏了。不!我不是為了要贏過他們的對視才坐在這棵樹下,隨著夏季唧唧蟬聲烘烘而來的熱風,已讓我全身黏搭得好不舒服,我只是想要盯著窗,監看是在那一扇丟下垃圾,好讓我記住並且馬上跟院長報告,這是我的責任,維護清潔是我應當執行的工作義務,因此我必須要時刻的監視,更甚至讓不守規矩的人受到處罰,雖然他們是病人,而我應該要以憐憫的心來對待,但是更要讓他們知道「規矩」還是必須遵守! 好熱阿,一片亮白潑在牆上又反射到我眼裡,這時已近中午了,還沒見到任何人靠近窗口,這樣我便無法抓到違規的行為;雖然蟬聲在高唱,唱得我昏昏欲睡,但我依舊警覺著,別以為你們與蟬串通好,要催眠我沉睡後,讓你們又調皮的丟下滿地的垃圾。 就在這時,我看到三樓第五格的窗,那是正對著我稍一抬頭便可望見的那扇窗,有位女子靠近了陽光。 她的鐵網應該已經換新過了,每格網孔都顯得均勻纖細,不至於把她的臉容與身軀遮蔽,也讓她能多呼吸到這院子裡帶有草腥味的空氣。她愣愣的站在窗前好一陣子,也讓我仔細的在遠距裡打量她,靠著白亮的陽光,細細地記住這個陌生女子的容貌──蒼白消瘦的臉龐,掛起未塗胭脂卻紅得剛好的嘴唇;稍亂且披散的長髮及眼下明顯的黑影,彷彿還可聽到微淺的呼吸聲──她累了,在我心裡直接的感覺是如此。若不是身上穿起醫院給病患準備的特有衣裝,我會以為她是來探望照顧親屬的可憐女子,誰都不會想要住進來,誰也不會想要自己的親人住進來,難道痛苦的只會是病患?那些被折騰的親屬不也是一個個顯得疲累不堪?她就像是那些親屬般,一點也不像那些臉上顯了些許驚恐或呆滯的病患。或許她才剛住進來的吧?前兩天才聽門口警衛說半夜裡有位開著賓士轎車的男人,急急的將車闖了進來,開車門、抱人、送入急診室。這很少見,一般都是由救護車直接將病患送來這兒的,既然是要住進這裡受治療,沒有專業的人在一旁駕護,那能順利的將人送來此?不可思議。還聽警衛說只看到那男的將捲得像壽司的一團「人」扛到肩上,衝了急診室的門,一小段的距離,剛好可以聽到一聲長嗥,「是個女的,應該很年輕,但尖銳的聲音就好像剛從十八層地獄裡面鑽出來。恐怖!害我到現在站夜班時,還以為崗亭外是不是有牛頭馬面拖著鐵鍊要來收魂!」那時聽他講,我已經是要下班的傍晚,一陣風吹過來都覺得他在抖嗦打顫,雖然是一陣熱風,熱得又讓我在額頭擠出兩滴汗。 她真的是病患,一想到前兩天與警衛聊天的情景,我已大可推斷這女子就是那一團「壽司」。 我盯著她好久,計算何時會引起她的注意,只是我估算錯誤,因為當雙眼盯視太久,再加上近午烈陽的反照,讓眼瞼上汗滴滑入而不禁閉起休息些時,直到張開,那女子已不在窗前站立,只在視網膜底彷彿還留有被陽光蝕刻過深的幻影,看到她依舊在窗前遠眺,並且還笑著微張開口,就好像…念念有詞吧!蟬聲過大,我只聽得到尖聲歌唱,聽不到她喃喃自語在說些啥。中午了,我也渴了餓了。 自此以後的每天,我坐在樹蔭下更有一個令自己愉快的目的,那就是她──一個病患,讓門口警衛求神拜佛好些日子,也在崗哨亭內貼了幾張趨鬼符咒,只因為在進來就醫時,被捲成壽司樣的她尖著長嗥的關係,想像底這是多有趣又令人難過的畫面。一個如此漂亮又端莊的女子。 她不吵鬧也不亂丟東西,既使我在這樹下坐了這樣多天,也難得見到她出現在窗口,彷彿是一位守規矩的大家閨秀,連臉都不容許讓人窺視,偶而能見到她在窗前遠眺,就讓我彷彿得到獎勵一樣的興奮,覺得乾渴一整天都是值得,細細盯量她那未曾施過丹紅的美麗嘴唇在張闔,喃喃自語的不知道在說些啥,讓我也不禁學著她,想要讀到一些些秘密,我與她之間無意義的秘密。她往往在遠眺,或許是想眺出希望、期待;而我亦是在眺,只不過是深望住一個病患,試圖以神秘又荒唐的扶乩地位,揣摩難以理解的天語。 我從沒真正見過她走近窗前,或退入室內陰暗處,幾次的經驗下來,讓我感覺到不是我在尋她,而是她找到我。知道我正坐在樹下,因此她便在稍有靈感時,就突然靠近窗口,說著不知所云的天語,或許是要我猜測吧,猜她所講的每個字所代表的尖刻難懂的意義。直到我眼又酸了,在閉眼睜眼之後,她又成為我眼底的蝕刻身影。 我也在這些日子裡不斷猜測她是因何事而住進這裡,但除了警衛所講的那一幕在我心裡面演上千百回外,我未曾見過有台賓士再次急忙的衝了進來,把她又綑成壽司拋進車子後座逃離。她實在不適合留在這裡,不吵又不鬧,也不會自窗口丟下垃圾,頂多只是站在窗口遠眺,連我在樹下盯住她也毫不在意,臉容神情是消瘦蒼白了一點,但還不至於像其他病患一樣的顯得呆滯與枯槁,是因為她來沒幾天?還是她家裡的人弄錯了?或是我根本就誤會了,她原本就只是家屬,一個喜歡穿著醫院特有衣物的家屬? 我越想越糊塗。 又一陣子過去,我依舊每天在工作忙完後習慣的坐在樹蔭下抬頭觀望,但我已經不屑再察視哪一個窗口丟下垃圾,雖然我已經知道是二樓左邊第四個的那個胖女人,老是將內褲、衛生紙往下丟;要不就是四樓,在女子上方的那糟老頭,尤其是他,差不多在接近中午時,都會將一坨坨揉捏扎實的紙團往花圃裡面灑,小小的紙團,如雪粒般的飄落,如果那女子正好在窗口眺望,不知道這樣的景象是否會打擾到她的觀想?雖然我很想,看到那糟老頭傾倒出這些廢紙時大聲責難,但每見到紙團一落到女子的窗前,令我不禁感動能看到一份景象,彷彿在一天之內已過了春夏秋冬,而她還站在窗前不死心的等待,對了!就像望夫石的故事一樣,那樣淒美與傷感,如果在這時我能彈奏一首曲子,這將成為永令人懷念的景象。這是一個浪漫的期待,至少是我認為。雖然每到中午總是又熱又渴的拖著身軀回到冷氣房,吃不下任何一口飯的我,只能猛灌涼水,並虛脫的癱在飯桌上,身邊的工作夥伴也都好心的詢問我,在話語裡他們給予剛好的關懷,但我還是感覺得到那是異樣的偵詢,慢慢的在我身上行為挖掘他們想要的答案。「阮又不是痟仔!」我咕噥著。 或許她注意到我了吧。今天才剛到院裡上班,拿起畚箕掃把戴上草笠,正一點一點的將花圃、草地上的垃圾落葉掃除乾淨,突然隱約地感覺花叢後方的牆上,某個窗口有人正在注視我。那種感覺很奇妙,就好像有一盞探照燈的光線往身上射來,就算閉起眼睛,也能由身上的毛細孔探到溫熱的感覺,正因為有這樣的感覺,所以我便停止清掃的動作,由左下方的樹根開始往上望,看見粗壯的樹幹,再由樹幹的上緣伸展出崢嶸的枝莖,那上面垂著大小不一的氣根,更有茂密的樹葉遮成一片黑蔭,順著樹的邊緣,由原是穿透些許光線的稀疏亮點,到一整塊的藍空壓在臉上,既使瞳孔不禁收縮還能感覺到暈眩,然後順著牆,由四樓窗口的鐵網,慢慢的往下移動視線,順便將焦距精確的定在那女子的窗口,這一個近圓的擺頭動作,緩慢卻是有意義,因為我不能讓注視我的人感覺到我已經在意,之前都是我先盯視著那些病患看,這時那能讓自己也感覺到被盯視的不耐?就算她只是無意吧! 太靠近牆面太靠近窗戶了,原本就需透過鐵網方格才能看到臉顏,就好像一塊塊的拼圖將所有區塊歸位在特定的位置,這時卻因為太靠近牆面,而讓每個方格間的空隙大幅的縮小,就像那些圖裝過厚乳白漆的鐵網一樣,這時更顯得膨脹與緊壓,尤其樓層越高,這情形越加明顯的透不過氣來。但是,我還是能感覺到她就站在窗前,真的! 一陣風吹過來,樹梢的葉沙沙作響,還能看到樹枝盪著葉子像在勾引著什麼,像是在勾引…髮絲,對!就是髮絲,隱約裡可以看到那女子房間窗口的鐵網方格,正竄出一絲絲的黑線,好像帶著怨氣般的惡靈正往窗外飛馳,風更大了,樹梢的聲響更烈,而伸出窗口的髮絲更濃密──她靠在窗口,並臉已貼上──削挺的鼻尖微微露出方格外;嘴唇更像是被擠壓般的突出在鐵網──鮮紅欲滴的玫瑰花瓣──像要自喉嚨裡頭釋放出些咒怨;一隻手的指頭緊緊的抵在鐵網外亂抓──有一架紙折的飛機由鐵網方框中逃離──像是想將原是乖順但被驚嚇後而遠飛的鴿子抓回,她以這姿勢貼在窗口好久,直到那架紙飛機墬在我雙手持住的掃帚前,我望望她,她更將手往我的方向伸出,只有手指頭,但在那撐開如枯枝的指尖中,我感覺到她在唏噓唾泣,風吹樹梢的葉聲太大,我聽不清楚她想要說什麼。 或許她正在求救吧!像是被困在荒島上的無助人們一樣,總會將求救的信塞進瓶裡,然後奮力一擲,將希望丟入海流中,就算得救的機會微乎其微,但也是一份值得喜悅的希望,順流去吧!我感受到了,將飛機檢起攤開試著解讀她給我的秘密── 我沒有瘋!真的,我並沒有瘋! 抬起頭我往那女子的窗口看去,慢慢的我再次走到樹下坐著,脫下草笠,丟掉掃帚,將腿併攏然後以雙手環住,雙眼依舊盯住那女子的窗口,細細的在具有座標性質的鐵網方格內,描繪她緊縮的眉與咬得欲滴血的唇,發覺原本清秀漂亮但稍顯慘白憔悴的臉,這時卻以不同的區塊,各自表現出無法靠攏在一起的情緒,這是原來的她?還是因為天熱昏眩的我錯看成不同獨立的她,就像畢卡索畫出的女人一樣?我不懂,怎這時見到的這位女子竟然如此遙遠及虛幻?她哭了,一陣陣的啜泣聲往我的耳膜擊來;她在哀求,對一個無能為力的我哀求能救她,她的手指撐出窗外,一根根像是蔥白也像是枯槁的樹枝;是淚嗎?還是四樓的那糟老頭又再傾倒雪花?一點一點無力的幻影飄落在我腳前,在草上奔跑游移,望了一望滿地的光亮,再抬頭看一看她,正好見到她又將視線飄向遠方,只不過這次整個臉還貼在鐵網上,雙手也緊抓住方格,最後,我聽見了,就是那一陣長嗥,一陣由地獄穿出的長嗥,在屬於嘴唇的那個方格區塊裡,尖銳的往更開闊的方向噴去。我聽不到蟬聲,在七月的溽暑裡我竟聽不到一聲聲尖銳不已的蟬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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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