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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褲底全藏鬼(上篇,原載自由時報副刊)
2016/10/09 12:14:11瀏覽2300|回應1|推薦13

●一

沙埔仔兩個村一兩百戶人家,不分大人小孩,統統認得那一頭鬈髮、滿臉兜腮鬍的獨居老人──樹叢伯仔。

就算外地人不認識他,一旦迎面遇上,留下印象往往像被燒紅的鐵杵烙到,莫不以為自己撞見剛從戲台開溜,而未及卸妝的張飛。

如果當時天色陰暗或霧氣瀰漫,更可能認為自己差點撞到一棵樹,一棵樹頂築了鳥巢,還遭許多藤蔓巴住的老樹。

因此無論誰,單看樹叢伯仔一眼,肯定一輩子忘不掉。不少村人提及老人家,總會忍不住朝自己頭殻抓扒,外加一句:「嘻,溪邊種菜那個老番顛。」

若進一步追問,答案通常是:「讀冊人說,人如其名。一個人既然叫樹叢、樹仔叢,誰有本事教一叢樹仔說說笑笑呢?」

好在大家了解,這孤單老人從年輕一路吃苦,幾十年過去勉強存點棺材本,平日酒捨不得喝,菸捨不得抽,光吞吐空氣,當然欠缺旺盛精神去轉動腦筋,去經營人際關係。

「不過,老人家多少有進步啦!」村長為樹叢伯仔辯白:「近幾年每隔一段時間,會到我雜貨店帶兩瓶紅露酒,上街秤些粗糙的茶葉梗子,替代先前喝的青草茶。」

平日裡,大家由早到晚都瞧見樹叢伯仔茶壺不離手,把一碗又一碗地茶水灌進肚子。早些年,全是溪邊採青草熬煮的茶汁,結果喝得渾身青黃青黃,像透喪家做法事時吊掛在條幅上的鬼差使,牛頭馬面,只差頭頂沒冒尖角,嘴裡少了獠牙。任何人打老遠看他迎面走來,都要設法拐個彎或蹲下來假裝幫腳丫子抓癢,好避開他。

誰都沒料到,從他改喝漂浮茶葉梗子的茶水,偶爾配點花生、蠶豆酥、蔴荖仔之後,竟然讓他喝出好氣色。

「唉,真是天公疼戇人哩!」更何況老人家身上奇怪事兒多著,當然不止這一樁。

溪對岸有個叫阿才的年輕人,某天抄近路走堤防上街購物,膝關節尚未運轉順當,即被一聲突然響起的驚雷劈掉半條命,左手臂下半截猶如剛從醬油缸抽出來。不時抖呀抖個不停,像要抖掉沾滿半截手臂的黑褐色醬汁。

村中長輩教導孩子,不准忤逆父母,否則雷公會拿大錘敲你腦袋。而這回遭雷公修理的阿才,卻是有名的孝子。學童問老師,雷公怎麼那麼糊塗?老師說,溪邊堤防高出田野很多,雷公生氣時往地面探頭找目標投擲電光石火,阿才正好走在高高的堤防上,離祂最近,自然首當其衝。

道理大家多少懂一些,可怪是,同樣道理安在樹叢伯仔身上便失靈。他跟雷公彷彿換帖兄弟,不管颳風下雨雷吼閃電,他照樣把堤防充作自家走廊。

有時候,似乎連天氣都聽他老人家,每當他取下頸脖上擦拭汗水的濕毛巾,用力朝自己臉上一抹,原本被雲朵遮住的陽光,竟然很快露臉,伸手塗抹到他臉上。

● 二

樹叢伯仔沒有自己土地可供營生,只能撿溪邊一小塊地種幾畦青菜養活自己,多出來就拿去賣錢。

溪河兩側高灘地,大多放任雜草恣意滋生,老人家在荒野地墾拓出綠意盎然的菜圃,需要投注加倍力氣。尤其秋冬季節,老天爺常在一夕之間變臉,唏里嘩啦一場大雨或山洪夾帶沖下滾滾濁流,馬上把辛苦翻土播種、施肥呵護的園圃一筆勾銷,遍地糊滿爛泥和垃圾。

要說老天爺沒長眼珠子,說老天爺專門欺侮窮赤人,都沒錯。但樹叢伯仔從不怨天尤人。他說:「一輩子該怨恨的事情太多,冤仇要是記到天公頭上,哪能活得下去!」

老人家雖然很少展露笑臉,卻也沒見過他生氣罵人。因此他這大半輩子,不管往哪兒走,明的暗的,遠的近的,都有一大群孩子尾隨他,像母雞帶小雞。

縱使他農作累了,拖隻藤椅到屋前茄冬樹下納涼打盹,也有小蘿蔔頭活蹦亂跳地在門口遊戲,深怕樹叢伯仔一旦走開去沒跟上,很可能錯過什麼好玩的。

這裡指明的暗的,除了區隔白天黑夜,另一層意思是包括村人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部分。

白天繞著樹叢伯仔身邊打轉轉,當然是村裡不必上學或上半天課的孩子。至於夜晚換班,雖說同屬稚齡孩童,卻已不在人世,包括滿地滾滿地爬的棄嬰,以及會走會跑會說會笑而沒能持續養活長大的幼童。

一般說法,鄉野間整群無家可歸的小小魂魄,正好把樹叢伯仔一頭濃密鬈髮,充當躲避風雨的窩巢。

………以上為節錄。全文已收錄在聯經出版社出版的小說集《坐罐仔的人》一書中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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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鳳哈佛 哈佛問學錄 得首獎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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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19 19:11
讚!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