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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旺仔仙
2006/02/25 22:29:46瀏覽2328|回應2|推薦18
水旺仔仙 吳敏顯

我童年玩伴,大多讀完小學就回家種菜種田,天天跟在大人後頭,忙著學習挑水、除草、施肥。力氣大些時,繼續學犁田、插秧、割稻。比較輕鬆快樂的,只有牽牛到堤防邊吃草,和牛到溪底滾浴。

準備當兵之前,父母會找來媒婆撮合,及早娶個太太回來填補他在農地上的職缺。等當完兩年兵三年兵回來,家裡還會多個朝著他一邊羞怯傻笑、一邊叫他阿爸的娃兒,隨時掛著鼻涕在屋前屋後到處亂跑。

眨眼幾年過去,開始有人穿上西裝,成為我們鄉下人婚宴上的介紹人、證婚人,以及告別式場裡的治喪委員,也有當了村長、水利小組長、農事小組長,或是學校家長會委員、鄉民代表、農會理監事、寺廟管理委員等等,都算是有頭有臉的地方人士。

幾十年過去,我仔細在腦子裡重新篩選一下,這些有頭有臉的人物當中,能不靠地方派系或鈔票去換來選票或頭銜,真正夠資格稱得上靠自己本事而能被列為成功典範的,算來算去大概只有我的同班同學水旺仔仙一個人。相信連那些名片上印了一大堆頭銜的地方人士,也不得不承認。

一個曾經被譏笑為白癡、頭殼壞掉的小孩,長大後竟然能夠成為一個通靈者,從憨水旺仔變成水旺仔仙,人說猴齊天能七十二變,想來不過如此。

憨水旺仔後來怎麼能夠在我們偏僻的鄉下掘起,成為水旺仔仙?很多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大家通常都是把一則「身軀濕漉漉」的故事當做傳奇,甚至譏諷嘲弄。

故事說,一對住在五結鄉茅仔寮的老夫妻,結婚多年才生了一個兒子。有一天傍晚,這個七歲男童和幾個童伴到濁水溪沙洲上的西瓜田玩耍,卻從此不見人影。警察研判是不慎落水溺斃,屍體可能被沖到海裡。夫妻倆不死心,到處求神問卜,想知道兒子下落。開頭幾年,經常有不明來路的男女,佯稱知道孩子被人拐騙到何處,向思子心切的夫妻倆詐騙錢財,使夫妻倆辛苦大半輩子掙來的幾分薄田,很快散盡。又過了很多年,夫妻都上了年紀,才放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想法,默認了警察先生當年的推斷,只想知道被沖到海裡的兒子,在陰間過得怎麼樣?

於是,老夫妻到處向乩童或通靈人求助,卻始終問不出個所以然。有一天,倆老過溪到我們村裡走親戚,路過憨水旺仔剛開設的道壇,看著屋簷下張燈結彩,門楣上高懸著一面八卦鏡,有道是新壇氣旺,決定姑且一試。

才開壇即有生意上門,照說憨水旺仔應當高興,當桌頭解說的侄兒卻看到他這個師傅緊鎖眉頭。原來憨水旺仔心中直叫苦的是,開門頭一樁生意竟然來一對不明底細的外鄉人,想從對話中摸點底細都不容易。果然,對方只說想念已經死去幾十年的兒子,很想知道兒子在陰曹地府過得好不好。

這對老夫妻大概被騙怕了,口風非常緊,前前後後只提供這麼一點線索,至於孩子到底怎麼死的,走的時候穿什麼服飾,身上帶有什麼物品,倆老都以事隔多年已經記不清楚回應。憨水旺仔也不敢多問,免得對方懷疑自己的功力。

憨水旺仔讓擔任桌頭的侄子,把亡魂在陽世的姓名、住址和生辰等資料,用毛筆寫在一張紙錢上,同時拿來一疊紙錢和黑布蒙住自己的眼睛。朝著神明上香後,立即坐在神案前勾著頭,雙手按在神案上等著起乩作法。

大約過了兩三分鐘,水旺仔低垂的大腦袋開始左右搖晃,兩隻手掌輕輕地拍打桌面,嘴裡唸唸有詞,好像誦唸經文也像是反覆唸著咒語。雙腳更是有節奏地,在地面和桌下擋板間踢踢踏踏地輪流踩踏踢動。使整個道壇,迴繞著噠、噠、噠、噠的聲響,彷彿一匹駿馬在原野間奔馳,先以鐘擺般的速度巡行,才過一會兒那噠噠的蹄聲,便像西北雨橫掃過來,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

當那蹄聲減緩時,憨水旺仔嘴裡含混的話語即由小而大。桌頭會及時為憨水旺仔充當翻譯,說是看到一群七、八歲的孩童在玩彈珠,其中有一個男童直盯著他看,還拉住他的衣襬不放,像在找人的模樣。老夫妻問孩童臉上有沒有一顆痔?憨水旺仔透過桌頭說,是有小小一顆。老太太再問那痔長在什麼部位?答在左眼下方。老太太立即搖頭說,這個不對。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有如猜不完的燈謎那樣,折騰了兩個多小時,連噠噠的蹄聲聽起來都已明顯露出疲憊不堪的韻調,卻始終沒有找到老夫妻的兒子。就在老夫妻差不多放棄希望時,水旺仔突然不用透過桌頭傳譯,像唱歌仔戲哭調那般,哀嚎一聲:「害啊!害啊!身軀濕漉漉了!」

老夫妻聽到憨水旺仔這一聲淒厲叫喊,即悲喜交集地告訴憨水旺仔:「對了!對了!那個就是我們武雄,絕對不會錯。當年警察就說武雄是落水走的,身軀當然濕漉漉的,真可憐呀!心肝寶貝!」

於是,老夫妻淚眼汪汪地透過桌頭和水旺仔,與不見了幾十年的兒子亡魂,展開一場感人的陰陽會。連聞訊趕來的親戚,都感動得個個落淚,趕緊找人上街買來一套新衣褲,讓老夫妻燒給陰間的兒子。

憨水旺仔從此變成水旺仔仙。

背地裡,當然有人對這麼一個連小學都差點畢不了業的看牛囝仔,突然有此道行表示懷疑,猜那水旺仔肯定是尿急了,憋不住尿濕褲子,才大喊一聲「身軀濕漉漉」,實在是青暝貓遇到死老鼠,矇上的。倒是老一輩的村人宅心仁厚,認為憨水旺仔可能得到什麼神明看重,像古早人說的「大隻雞慢啼」,大器晚成於今開竅。只要聽到有年輕人懷疑憨水旺仔的道行時,往往代為批駁:「囝仔郎有耳沒嘴,神明的代誌和閻羅王的代誌,左耳來右耳去,千萬不可以黑白講!」

從此之後,有關水旺仔仙的傳奇故事,陸續傳了開來,且越傳越多。有些人認為水旺仔仙說的斷的,都是金口玉言,完全吻合親身經歷,因此對水旺仔仙的道行堅信不移;有些人則不免以人廢言,認為一個小學都差點畢不了業的人,拿什麼跟神鬼溝通?

講閒話的人當然有些根據。水旺仔仙小學和我同班,批評他的人倒沒有加油添醋,他真的差點連小學都畢不了業。記得他加入我們二年級甲班,是開學那一天。家住宜蘭河堤防邊的水旺仔,突然由導師帶著出現在我們教室,當時他已經十三歲了。有人以為他是轉學來的,其實他已經讀過好幾次一年級和二年級,每次都讀個半個學期或一個學期就逃學,缺課太多成績跟不上,只好原地踏步看著其他同學升級。這次重讀二年級,導師不再發課本給他,要他在第二天把以前發給他的課本帶來上課。

第二天,水旺仔吹著讓人想尿噓噓的口哨,兩手空空的晃進教室,口袋裡只裝了一枚自己用芭樂柴刻製的陀螺,和一條搓得很精細的麻繩。老師問他課本呢?他用天真無辜的表情回答:「老師,你昨天沒發課本給我呀!」

老師說:「昨天不是交代你,把以前發給你的二年級課本帶來嗎?」

水旺仔這才尷尬地抓抓癩痢頭,吞吞吐吐地解釋:「老師,對不起,以前那些課本有的被我摺成尪仔標輸掉了,也有些摺成飛機飛到河裡不見了,剩下的被我撕下來擦屁股,當然不光我一個人擦,連我爸爸、我阿公……」說到這裡,全班的小朋友都笑歪了,導師一面搖頭一面憋著氣笑。那時候,我剛滿六歲。

我五歲時,村裡的玩伴不是比我大就是比我小,比我大的都上學了,比我小的年紀又差一截,父母看我孤零零地,只好送我到學校,先說是寄讀。老師看我實在太小,本來不肯收。媽媽告訴老師說我已經會用紅瓦片在地上寫很多國字,老師問我真的嗎?我除了用力地點頭,掏出口袋裡已經被我寫得毫無稜角、像塊圓形餅乾的紅瓦片。我覺得媽媽介紹得不夠詳細,還主動大聲的說:「老師,我已經會自己擦屁股哦!」老師才露出嘴裡的金牙笑一笑,勉強收我這個學生。

到了一年級下學期,某一天上課時肚子痛得眼淚直流,不敢向老師報告,等到工友敲響下課鐘,已經瀉肚拉了一褲子。媽媽接到學校工友通知,帶著更換的褲子到學校向老師道歉,說明可能是吃了衛生所殺蛔蟲藥才造成失控。原本板著一副仇人面孔老師,聽了媽媽解釋和道歉後,才放鬆臉上的皺紋說:「嗯!那種殺蛔蟲的藥片,連大人吃了都會瀉肚,確實不能怪孩子。」讀完一年級,老師看我成績不差,也就不記仇地讓我跟著升上二年級。

但年紀太小上學,已經讓我在班上吃了不少虧。同學下課玩躲避球、跑馬路或騎馬打仗時,沒有一支隊伍歡迎我參加,甚至寧願少對方一個人,也不願意收容一名個子瘦小,一上場就被對方宰殺出局的小蝦米入伙絆手絆腳。通常,我只被允許站在場邊幫他們撿球,或拍手吶喊。

在教室裡,也因為個子小被安排坐在最前面一排,且對著講台中央,經常被講台上的老師噴得一臉口水,身上的味道像整天坐在店仔頭抽菸的老阿公。二年級來了水旺仔,情勢才有所改觀。老師指定水旺仔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把我調去跟他共一張課桌,總算能夠躲掉了老師的口水霧。

水旺仔比全班同學高出半個頭以上,比我更高出整整一個頭外加一截脖子。遊戲時他加入哪一國,都會引起對方不滿,卻誰也不敢明說不讓他參加。後來還是班長聰明,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把我跟水旺仔繫到一塊兒。換句話說,讓我跟水旺仔同一國,截長補短照樣算兩個人。從此我們兩個人不管參加任何遊戲,總是秤不離砣。

玩跑馬路時,對方想把我推擠或拉扯出局,自有水旺仔擋在我前面;玩躲避球也一樣,再強勁的直球飛過來,只見那水旺仔一個箭步,球就落在他懷裡。分組騎馬打仗,水旺仔充當馬頭,硬要我騎到馬背上面做將軍,我害怕自己手短力氣小,非但無法把對手拉下馬,更容易被對手像抓小雞一樣抓下來。水旺仔卻咬著我耳朵,要我只管閃躲,別讓對方抓到就行,不必出手和對方拉扯。果然每次兩軍交鋒,水旺仔都像頭狂牛那樣橫衝直撞,一下子便把對方陣勢衝垮。我這個只會坐在高高的馬背上閃躲來閃躲去的將軍,竟然成了常勝將軍。

自從水旺仔成為我的好朋友,任何人想佔我便宜就不是那麼容易了。幾乎全校的同學看到我們走在一起,都會酸溜溜地說:「那個大身尪和矮仔爺出巡了。」老師還指定我當水旺仔的小老師,他交代水旺仔,只要老師不在,課本裡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就問我。

只是我這個小老師當來還真輕鬆,因為水旺仔說他什麼都不懂,不知道要問什麼,也不曉得從何問起。所以只要我先把作業做好讓他抄,考試的時候把試卷挪過去一點,就行了。

有次月考,他竟然連考卷上的學生姓名都照抄,一面還嘀咕說筆劃太多真難寫。當時我不知道他連我的姓名一起抄,是老師批改試卷時才把事情傳開來。直到小學畢業,水旺仔寫自己的姓名林水旺三個字,還像畫畫那樣,根本不照筆順去寫。林字是先劃個雙十,再去添加那四隻腳,他自己形容是兩隻烏龜並排走;旺字則始終是把「用」字橫躺下來書寫,一樣是先劃個雙十,再在外圍加個匸,他說是烏龜跑進洞裡了。

升三年級的時候,班上換了新導師,第一次點名,全班二十幾個人當中,老師只認得水旺仔一個人。還說他:「水旺仔升三年級了,這一次還是要好好讀哦!跟大家一起讀畢業,不然的話等到人家娶某生後生,你還得跟他們的孩子讀一個班級哦!」

水旺仔曾經偷偷告訴我,他過去每學年不能讀完,是他阿爸和阿公認為鄉下人讀書根本沒有什麼用,像麻雀吃稻榖,吃再多也不會長肉,純粹是浪費米糧。所以一遇農忙,常要他逃學回家幫忙割稻、曬穀、種菜。如果老師或校長到他家要人,他阿爸會教他躲到河邊的芒草叢裡,要不然就鑽到古公廟的供桌下,反正三面有桌裙圍住,只有坐在正殿的神明看得見。

水旺仔永遠是個不專心聽課的學生,無論國語算數自然,不是打瞌睡,便是用鉛筆在桌面或作業簿上,畫一些沒有人看得懂的線條和圖案。有同學罵他白癡、頭殼壞掉、憨水旺仔,他不但不生氣,高興時還會面帶微笑地吹一段讓人想尿噓噓的口哨。老師常說他:「水旺仔,以前跟你一起入學的小朋友都考上初中了,你還不專心聽課,每天儘在作業簿上鬼畫符,我看你將來長大了,大概只能當個畫符仔的王祿仔仙。」

現在回想起來,不得不佩服這位班導師的鐵口直斷。水旺仔長大之後,真的當了王祿仔仙,不但能夠畫符為人消災解厄,會算命看風水,幫受驚嚇的人找回三魂七魄,還能充當連絡陰陽界的使者,下到地府幫別人為亡魂傳話。

小學畢業後,我們的友誼一直維持著。我父親為了增加一些收入,讓我們幾個兄弟能夠繼續升學讀書,在宜蘭河邊租了一塊地種菜養豬。上班時間無法照顧菜園,常請水旺的爸爸黑狗叔幫忙,黑狗叔看來不粗壯,揮起鋤頭翻土或挑起水肥都是高手,水旺常在身邊幫忙,動作也很俐落。因此,我讀哪所初中,又考上哪所高中,後來到台北讀哪所大學,甚至在哪裡當兵,退伍後到哪個學校教書,水旺仔一清二楚。任何時候只要我一回家,他就跑過來聊天,還會送來一大把青菜或一堆紅心番薯。

有一次,水旺仔在宜蘭河罩到一尺多長的大鯉魚,興沖沖地送到我家。這麼大的活鯉魚,通常是廟會殺豬公時掛在豬公架下的供品,人們只要在鯉魚鼻頭上粘貼一小片紅紙,牠能夠離開水面繼續活好幾個小時。

父親告訴水旺仔:「這條大鯉魚很值錢,拎到宜蘭街上賣,可以換回好幾斤豬肉。」

水旺仔說:「我難得有點值錢的禮數送我的小老師,當年要不是他把作業借我抄,考試時讓我偷看,班導師說我可能要和同學們的孩子再讀同一個班哩!」他說話時那一臉憨厚認真的表情,不但令人難以拒絕,還逗得我們全家哈哈大笑。

不久前,我從教職退休,水旺仔仙特別請我這個老朋友吃飯。幾杯酒下肚,他突然睜大眼睛問我:「你相信鬼神嗎?」

我告訴他:「我不迷信任何宗教,但是相信這個世界很需要鬼神,而且每個人的心裡都應當有鬼神,如此整個世界才能和諧安詳。目前社會上太多人心目中沒有鬼神,自以為天大地大都沒他自己大,才會拐騙、偷盜、搶劫擄掠無惡不作,才會有孫子殺阿公阿嬤,兒子殺父母,老爸蹂躪親生女兒,媽媽毒死親身子女等無法無天的罪行。甚至連一些政治人物,天天在電視上睜眼說瞎話,竟然說得臉不紅氣不喘,一旦被人揭穿真相,還死鴨子硬嘴巴,把責任通通推到別人身上。」

「你真不愧是讀書人,有你這麼個兄弟,何止是三生有幸而已。有句話在我肚子裡悶了很多年,現在你不做老師了,我想說出來你聽聽,」水旺仔仙放下手上的酒杯,摟著我肩膀說:「如果我們七爺八爺能夠像小時候一樣在一起做事業,憑你滿肚子學問,出口詩句聯對,通宜蘭誰也比不過我們。你看怎麼樣?」

我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一下子還真愣在那兒。看水旺仔瞇著眼一直在等我的答案,才慌張地說明我只懂得寫點小說,又不懂符咒扶鸞那些事,根本當不了他的助手,到時候一定砸了他的招牌。

「其實這些都難不倒你,任何人只要誠心夠,一切言行作為都會自然有如神助,不需要像你寫小說那樣絞盡腦汁去編故事,冥冥中自有主宰引導著你往前行,很自然地會看到你想要看到的,聽到你想要知道的,說出可能連你自己事先怎麼想都想像不到的事情。否則憑我這麼一個必須抄你作業和試卷才能讀到小學畢業的草包,哪能有今天?」

他看我不知如何應答,只好自己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再拍拍我肩膀:「好了,不用為難,你就把我剛才說的話當做是耳邊風,繼續寫你的小說,一切都不必放心上。我這輩子有你這麼一個看得起我的老兄弟,我已經很有福氣了。」

「水旺仔,上天給每個人不同的才智,我會的你不一定會,你懂的我也不一定懂。我現在退休了,兒孫都不在身邊,我有空一定會常到你這兒走動,聽你講精彩的故事,然後我把那些故事寫成小說,這樣我們兄弟等於常在一起,你跟我各自都會過得很自在。」我簡直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卻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串。

「對,對,對,」水旺仔聽我說完,卻高興地說了幾個對字,一面還拍打著自己的大腿表示:「這個簡單,你要是喜歡,可以先寫我們讀書時的情形呀!那一定很有趣,連我兒子女兒都常笑我,小時候怎麼會笨到那麼笨。他們說,偷抄別人的試卷,竟然會連別人姓名一起抄的事兒,簡直可以上什麼《近視世界紀錄》。還有,我開壇接到的第一樁生意,那差點下不了台的糗事,你也可以寫成小說呀!」

「這──這個不好吧?」我想到水旺仔現在不但在鄉裡大大有名,還有不少用電話預約的外鄉人慕名遠道而來,我怎麼能拿他當年的糗事當素材,洩他的底。

未料,水旺仔說:「唉呀!我是沒有參加過選舉,要是曾經和人競選過,我過去有什麼洞呀縫呀,包括祖宗八代做的事,早都會讓對手給揪出來了,還有什麼私密能留到現在?在我們鄉下誰不知道我水旺仔光是小學一、二年級就讀了好幾遍?誰不清楚我到了十幾歲時只知道老爸叫黑狗,根本不曉得他竟然還有個名字?」

水旺仔表示:「全村的人都叫我老爸黑狗叔仔,我也以為老爸名字就叫黑狗。有一天,聽說宜蘭戲院做《火燒紅蓮寺》的電影,主演明星隨片登台,我老爸陪著村長伯去看生平第一部電影。我老母說,赤腳的做田人也不秤秤自己斤兩,跟人家穿皮鞋的嘯什麼狐狸精,隨後差遣我上街去找老爸回家。

「我一路問到戲院門口,準備入內找老爸回家,門口的收票小姐卻攔住去路。對方給了我紙筆,說只要留下我老爸的姓名,放映師自會寫在黑玻璃板上,把它放映在銀幕邊。

「那小姐看我遲遲未接下紙筆,且面有難色,問我老爸叫什麼名字?我告訴,大家都叫我老爸黑狗。她立刻笑著說,那就幫你寫『黑狗阿爸,外找』囉!我趕緊點頭,也忘了向對方道謝。從此也為自己添加一則笑話。」

水旺仔說完黑狗阿爸的糗事,還把當年剛入行「身軀濕漉漉」的傳奇,從頭到底說了一遍。

他說:「鄉人傳言並沒有錯,我當時確實尿濕了褲子。老一輩的不讓年輕人說下去,那是鄉下叔伯輩厚道。當時我從沒想到頭一樁生意就接個不明底細的外鄉人,弄得筋疲力竭還找不到那對老夫妻要探望的兒子,最後憋尿憋得膀胱都快爆炸了,幾次暗示我那站桌頭的侄子配合,他硬是聽不懂我的暗示,一大泡尿只好灑在褲子裡。沒想到那老夫妻要找的兒子正是落水死的,一聽到我生氣地喊說身軀濕漉漉,竟然喜出望外。」

水旺仔問我:「你說說看,如果換你是我,你會讓一對棺材都進了大半的老人家,再度失望嗎?他們遍找兒子亡魂找幾十年不可得,如今好不容易以為有了下落,你說我能告訴他們,我只是尿濕褲子?我想任何人都不會這麼做,對不對?」

他繼續說:「所以當時我一轉念,只能順水推舟循著老夫妻的話尾,安排他們展開一場陰陽會,也讓兩個老人家在過世前幾年能夠放下壓在心口那塊大石頭。也許,老天爺明白我這麼做是出自善念,竟然沒責怪我騙了兩個老人家,給了我名聲和財富,這算是天理吧!」

我想,不管算不算天理,反正我的同學水旺仔仙那了不起的道行,就這樣傳開來。反正,反正我那個童年玩伴,水旺仔仙的確越來越有名氣,無論是近村遠鄉的人,幾乎無不知曉。除了到幫人到地府找親人,不管是小孩夜哭、年輕人找不到對象、壯年人一事無成,老年人久病不癒、婆媳不和,夫妻不睦;甚至雞鴨瘟疫、稻子不結穗,或母豬不吃餿水等疑難雜症,四鄉的人都爭著請他指點迷津。

我們雖然沒有成為搭擋,再像童年時騎在他肩膀架起的馬背上,當個閃閃躲躲就能成為攻無不克的常勝將軍,卻也一直都親如兄弟。每次見面,他都不忘講一些故事,供我做為寫小說的題材。

《自由時報副刊 》 930921~22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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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wum330&aid=188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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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敏顯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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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覆禕文先生
2006/03/07 22:27
我們周邊圍繞著各色各樣的人,也許找不到最美的,也看不到最醜的。

如果,把某甲的眼睛、某乙的鼻子、某丙的嘴巴,湊在一塊兒,再加上某丁的身材,天呀!她真是個絕世美女吔!

相反的,她也可能是個嚇人的醜八怪!

我寫水旺仔仙,就是這樣寫的。這麼做對不對,我也不知道,但願能提供參考。

稻柏臨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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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3/04 02:55

上了聯網後 也有四 五位老友找上門 請我寫她(他)們的故事 希望有一天家人 朋友能真的了解他們

她(他)們的故事也都精彩 但真比不上你的

真真是 敗給你 (和他)

太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