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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1/30 22:58:05瀏覽2211|回應1|推薦12 | |
《1》
老瓦厝的大廳沒天花板,裸露的橫樑、木椽和紅瓦,早被每天清晨的炷香薰得烏沉沉的,靠一小塊透明玻璃天窗篩下一束天光,在暗紅的地磚上探頭探腦。 無論大人小孩,從曬榖場踏進大廳,恍如鑽進黑漆漆的山洞,眼睛要好一陣子才能適應。但不管是誰,視線都會被兩處映著亮光的光團所吸引。阿公形容那兩團幽微的亮光,像牛目,晶溜溜的。 其實哪是什麼牛眼珠子,不過是兩截被做為坐凳的老樹頭,因為幾代人坐過,汗水和口水滴過,免不了也有菜湯淋過,小娃娃尿過,天天磨磨蹭蹭地,使老樹頭的斷面稜角和邊緣都被磨得油亮,彷彿刻意上漆的骨董,在黑暗中映著天光。 其中一截樹頭底下,長有幾根腳趾,小時候我喜歡繞著這截有腳趾的樹頭爬上爬下,自以為是飛天鑽地的超人,把樹頭當發射台騰空而起。這樹頭既是我的歌唱舞台,我的座車,也是我的餐桌;另外一截,直徑略小,嚴格的說只能算是接近樹頭的主幹,橫切面已經看不見一圈圈漂亮的年輪,而是密佈著橫豎交雜、深淺不一的刀切斧剁跡痕。 阿公說,那是屘叔公年輕時剁豬菜和劈柴留下的,連胖子坐在上頭都能感覺到凹凸不平。我把故事書上寫的〈孔融讓梨〉,說給弟弟聽了之後,自然就把這截樹頭分派給他。 小時候愛聽阿公講故事。阿公會先點一根菸,再跨坐在我的樹頭上。有時候,我刻意先據在樹頭上等著,阿公點好菸還是不忘把我趕到沙發上。他說:「阿公坐在膨椅上只想打盹,根本記不起來故事要怎麼講。」 阿公講廖添丁如何飛簷走壁戲弄日本刑警,講枕頭山的妖精如何用甜美的歌聲迷惑年輕的果農,講大湖底三山國王塗了大花臉捉青番,講紅柴林做大水使整條濁水溪遍佈浮屍……,雖然有些故事聽了必須整晚用棉被蒙著頭才敢閉上眼睛,甚至做惡夢嚇得半夜尿床,還是百聽不厭。畢竟阿公的故事比爸媽照著書本念的桃太郎、白雪公主好聽幾百倍。可惜小學畢業後,阿爸調到宜蘭街上的學校教書,我們一家便搬離老瓦厝。 每年只在鄉下重大廟會或寒暑假,才有機會回老瓦厝探望阿公。他老人家總是坐在那截長著腳趾的樹頭上看電視,弓起的背部沒有任何倚靠。阿公非常固執,總是罵發明沙發的人,一定是個好吃懶做無賴,要不然準是個頭売鞏固力的飯桶。 阿公真的跟沙發有仇,他批評:「這種沒有骨頭、軟趴趴的椅子,大熱天坐起來整個尻川燒熾熾,像掉進熱水鍋裡;冷天時,坐膨椅會舒服一些,但整個人卻像烘火籠吃鴉片,渾身骨頭烘得酥酥的,免過奈何橋就直接睏到好幾殿,全身三百六十幾支骨頭,找不到有哪一支是在原來的位置上。」 所以不管春夏秋冬,阿公都習慣坐在樹頭上。問題是,阿公的背脊越彎越厲害,坐在樹頭上,宛如頭重腳輕的青花瓷瓶,真擔心隨時被撞倒摔碎。阿爸聽我說了,買了有靠背和扶手的藤椅,阿公還是坐不慣。後來再買一張仿古的原木太師椅送去,阿公坐了幾回便把它擱在一旁堆放雜物,人依舊坐在樹頭上面。 無意間聽阿爸告訴媽媽,阿公把那兩截樹頭當寶貝,大伯卻常嘀咕樹頭底部已腐朽長白蟻,阿公所以不肯坐別的椅子,是怕哪天他不坐,大伯便有理由把樹頭當垃圾丟掉。究竟是不是這樣,誰也不知道,但我打心底就想幫阿公守住這個秘密,不再拉阿公坐沙發。 《2》 暑假爸媽到美國去看姐姐,我和弟弟回到老瓦厝和大伯一家住。兄弟二人每天跟阿公睡八腳眠床,阿公被擠在中間,看來卻比我們還高興。只是弟弟睡覺會不停地打轉轉,阿公說像糞坑裡的蛆蟲蠕動個不停。 白天兄弟倆和堂哥四處遊蕩,不管是廟口、河堤、農會倉庫邊……,都是我們的遊戲場。直到有一天,我爬樹摔傷手臂,浪蕩行徑才受到大伯的約束。 阿公要大伯送我到醫院,醫生說是傷了肌腱,要做幾次復健。從此,每天由阿公押著我到醫院。 第一次電療,阿公看到治療師從儀器上拉了幾根電線,用電極貼片粘在我手臂和肩胛,每粘接一條,阿公的眉頭就皺一下,嘴裡還倒抽一口氣。 治療師發現阿公比我還緊張,立即安慰他說:「阿公,現在還沒有通電啦!就算通了電,你金孫也不會痛,免緊張啦!」 「是這樣嗎?」阿公摸摸後腦勺,尷尬地笑著:「那通電後會不會麻,有沒有危險?」 治療師回答:「不會痛也不會麻,當然不會危險。」 在治療師轉動幾個開關之後,人才轉過身子,阿公立即湊近我耳朵,壓低聲音問我,是不是真的不痛不麻?我接連點頭,他老人家卻自言自語的說:「奇怪,通了電還不痛不麻?那這種治療有效嗎?」 我懂得阿公的意思,馬上解釋:「不是完全沒有感覺,它會不斷地抖跳,但抖得很舒服哦!」 阿公這才鬆一口氣,連說那就好,那就好。 不一會,治療師搬來椅子讓阿公坐下。阿公一坐下,便彎下腰拉起右腳褲管,指著小腿上一道疤痕說:「你看,這是阿公十幾歲時被牛角牴到的。當時只能抓把榕樹葉和青草,用石頭捶爛了糊住止血,後來傷口癒合了,骨頭卻常作痛。鄰村的拳頭師傅,叫我把腿擱在板凳上,由他用雙腿夾著硬拉硬扳,差點痛昏過去。拳頭師看我痛得猛閃躲,警告我說若不及時治好會一輩子跛腳,長大討不到老婆。我想,腳跛了變半丁,會被人瞧不起,只好擦乾眼淚再把腿擱回板凳。彼時啊!要是有電療,就免受那苦刑。」 我看著阿公那歪歪斜斜又不平整的疤痕,好奇地問道:「阿公,村裡沒有動物園,哪來的牛牴人?」 「以前沒人發明鐵牛,農家必須養水牛犁田呀!」一講到過去,阿公整個人精神都聚攏過來,像講廖添丁戲弄日本仔警察那股勁道,比手劃腳地說起故事來。 《3》 阿公說── 從前我們家很窮,你老祖很小就被送到有錢人家當長工,熬到自己有田有厝,還是忘不了當年的苦日子,對待窮人家比對自己還好。你老祖養了一頭牛,像電視裡外國野牛那麼粗壯,光是頭上那對又長又尖的牛角便很嚇人,但牠脾氣好,從不欺生,那些家裡養不起牛的村人會輪流借牠犁田。縱使牛隻忙著自己田裡的工作,你老祖也會要我或你叔公,先把牛牽給對方。 你老祖常說:「人家既然開口,一定是急著需要。牛是我們自己的,隨時都可以找時間下田。」 唉,誰知道一款米飼百種人,有個鄰居田種得不比我們少,自己養的牛跌斷腿賣人宰殺後,便不再養。還說翻耕犁田借就有,何必買頭牛天天牽出牽入地伺候,花錢又費工。 有人氣不過,把這話傳給你老祖。你猜,他老人家怎麼說?你老祖非但不生氣,還要我們別去計較,說對方不買牛定有不買的難處。 某一年天氣反常,過完年一直不下雨,導致春耕缺水,牛隻犁田特別吃力。那鄰居將牛借了去,把牠當成鐵打的機器,犁好水田犁菜園。牛隻累了,動作稍有遲緩即用竹枝抽打催趕。幾天下來,牛鼻硬是被套環扯裂一道傷口,鮮血和著涕涎滴流,讓人看著都覺得痛。 我和你叔公要找對方討公道,你老祖阻攔說:「人家已經賠不是,你們再去理論便是我們不對,話傳開來恐怕連其他村人都不敢再上門借東西。」 結果那牛鼻敷了半個多月草藥,傷口才癒合。想不到那鄰居聽說牛鼻裂傷好了,又來借。最後弄得牛鼻整個斷裂,鼻環掉了下來,再也繫不上繩索。這回敷了好多草藥都不見效,天天流出膿血。從此牛性大變,動輒狂奔,全村人叫牠沒鼻牛。 你想想看,一頭不套鼻環不繫牛繩的牛,一旦狂奔誰敢阻攔?你老祖怕牠傷人,帶著我和幾個叔公人手一根扁擔去圍捕,那牛雖然認得主人,也要撒野一陣子才肯就範。 當時我像你一樣大,不到十五歲,和你老祖分兩路包抄。而你那些叔公只敢躲在你老祖背後胡亂吶喊一通,好像你們現在在運動會表演的啦啦隊那樣。好在那沒鼻牛真的聰明,發再大脾氣都不敢朝著你老祖衝撞,幾次突圍總對著我來。 《4》 說到這裡,阿公忍不住再撈起褲管,用掌心揉了揉那疤痕,彷彿當年的痛楚還留在腿上。 我問阿公:「沒鼻牛後來怎麼了?」 阿公繼續說── 沒鼻牛不能翻土犁田,四鄰慌了手腳。其實你老祖比誰都焦急,要牛販帶他到外地買回一頭新牛。接著,天天都有牛販來糾纏,說沒鼻牛既然下不了田,不如趁壯碩多肉賣人宰殺,可多賣幾個錢。這些肩頭總勾著一把黑傘的牛販,前仆後繼地來,也一個個遭你老祖攆走。 買牛回來之前,你老祖找來木匠在曬榖場邊搭一間新牛棚,大家以為給新買的牛住,結果是讓沒鼻牛養老。老人家鄭重地交代家裡所有人,新來的牛吃什麼草料,沒鼻牛跟著吃同樣的草料,不得含糊。 那沒鼻牛進了新牛棚後,整天垂頭喪氣地杵在牛棚裡,再也不肯朝外走半步。鼻孔裡的膿血有時會像條細棉繩垂掛到地面,成群的綠頭蒼蠅輪番叮舔傷口,逼得沒鼻牛不停地甩腦袋,同時噴出夾雜膿血的粗氣。 你老祖到處去找藥方,甚至走好遠的路到宜蘭街五榖王廟,向神農大帝求回爐丹回來,用太白酒調和糊在傷口。牛鼻孔附近不容易糊得住,你老祖便將香灰糊調稀,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用雞毛沾著塗它。 沒鼻牛的傷口遲遲不見癒合,吃草料也不帶勁,整個身軀很快瘦了一大圈,從皮毛上便數得出一根根肋骨。你老祖看了心疼,每天天不亮便舀米糠煮一桶蕃薯,為沒鼻牛添加營養。 大家還發現,只要你老祖戴著斗笠出門,沒鼻牛就牟牟叫個不停,必須等牠看到你老祖回來才停止。只要你老祖靠過去摸牠,牠便像個撒嬌的孩子,把額頭朝著你老祖懷裡輕輕的頂著,還不時像石磨那樣轉圈子。 夏天過後,有個大颱風把新牛棚的茅草頂掀到田裡,只留下歪斜的圍欄。沒鼻牛趴在地上,任蒼蠅在牠鼻頭爬來爬去,對你老祖煮的那桶米糠蕃薯,也沒絲毫胃口。 黃昏時,全家人正在吃著晚飯,突然聽到沒鼻牛有氣無力的牟叫了幾聲,你老祖立即丟下碗筷趕去安撫牠。原以為沒鼻牛掙扎著想站起來,結果卻見牠前膝跪地的朝著你老祖不停地點頭,像人那樣跪拜行禮,鼓凸的大牛眼泛滿淚水。 你老祖伸出手掌撫摸著沒鼻牛的額頭,並取下平日出門時搭在自己脖子上方便擦臉的毛巾,去擦拭牛眼眶流出的淚水,把嘴巴靠近沒鼻牛的耳朵,輕聲細語地告訴沒鼻牛說:「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跪,不用跪了!走吧,好好走吧!可千萬記得,下輩子不要再當牛受苦了。要記得哦!下輩子不要再當牛了。」 你老祖連說了兩三遍,沒鼻牛才垂下頭,歪倒在地上。 照你老祖吩咐,我和你幾個叔公連夜在田頭挖了深坑,由村人幫忙將沒鼻牛埋了。你老祖說:「這隻牛為村人辛苦一輩子,如今死了也不能讓人踩在牠身上。」他要大家把牛棚邊一棵細瘦的九芎樹,移植到墳丘上。 開頭一個月,老祖搬張椅子叫我跟你幾個叔公輪流坐在樹下看守,防止牛販勾串屠戶半夜盜墳。有一夜,你屘叔公肚子餓,偷偷溜回家找東西吃,被起床尿尿的老祖瞧見,老人家立即抄起扁擔屋前屋後追著打。 你老祖一面追打還一面罵道:「要是沒這隻牛犁田犁園,一家人哪來吃穿?這牛做到死,要你幫牠守幾個晚上,竟敢偷懶?真是個忘恩背義的畜生!」 你老祖是全村公認最有度量的老人家,從來沒有人看過他發那麼大脾氣。 十幾年過去,你老祖臥病在床,臨做神還不忘交代,絕對不能讓人砍了九芎樹,如此才能護住那個牛埔仔。最後把眼睛直盯著你屘叔公,等你屘叔公跪在地上說了一句阿爸放心,你老祖才閉上眼睛去做神。 《5》 說到這裡,阿公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我問阿公:「怎麼沒看到哪個田頭有九芎樹或牛埔仔?」 「唉!」阿公喟嘆著說:「你爸娶你阿母那年,政府辦農地重劃,牛埔仔被劃成農路,樹必須砍掉或移植。那時九芎樹已經長得非常高大,家裡沒地方移,便讓政府移到村裡的小學,可惜移植後即不斷掉葉子,很快就枯死了。」 「那真是太可惜。」聽到阿公那麼說,令我這個中學生都覺得遺憾和生氣,我問阿公:「當時怎麼沒想到要求新開的路拐個彎!如果政府不肯,全村的人可以去拉白布條陳情呀!官員最怕民眾上街頭抗議了!」 「憨孫,手骨拗不過膝蓋頭,官廳要做的,你抗議有什麼用?在那個年代,搞不好還會被抓去關起來。」 阿公說著說著,思緒又張開了翅膀,飛翔起來── 那時候,你屘叔公當村長,在農地重劃委員會議中,把沒鼻牛的故事對著官員說了一遍,指出牛埔仔是村中的古蹟,九芎樹也是村裡的活寶貝,只要農路能拐彎,需要的土地由我們家來捐。 你屘叔公大概跟雷公借膽,竟然越說越起勁,他還說:「政府天天嚷著發揚固有文化,發展農村建設,我們窮鄉下只有這一點東西可以發揚,政府怎能把它通通鏟除掉?」 那個官員聽完你屘叔公的發言,好像突然遭受虎頭蜂螫到,馬上變臉警告你屘叔公說話要當心。他反問你屘叔公:「政府開闢道路是造福民眾,怎麼叫通通鏟除?」 官員接著伸出手指著你屘叔公的鼻子說:「為一頭裂掉鼻子的牛要路拐彎,全世界也找不到這樣的例子,那麼做一定會被人看笑話,何況你家這頭牛已經死了幾十年,連屍骨都找不到,算什麼文化?」 你屘叔公不死心的退一步建議:「如果路不能拐彎,希望九芎樹移植後,能在樹下立個石碑,好讓村裡的孩子知道沒鼻牛為村裡人辛苦一輩子的犧牲精神,這也是一種教育呀!」 「教育是百年大計,是大大的學問,不是任何人可以隨便說說的。」官員四兩撥千斤的說:「自古以來誰不懂『做牛就要拖犁,做馬就要讓人騎,做人就要受折磨』?全台灣有哪頭牛生下來不是做到老死,最後被人吃到肚子裡?沒鼻牛能全屍下葬,已經很好命了,還立個什麼碑,又不是孔聖人或關聖帝君。」 你屘叔公說不過那官員,氣抖抖地想罵人,身旁的鄉民代表勸他:「你沒聽說做官大過阿爸,你再講也沒用!」 農路於是從牛埔仔上面開過去,移植的九芎樹枯死後,我跟你屘叔公鋸了兩截樹幹回家,其他的讓村人當柴火。年輕一輩的,根本不知道沒鼻牛的故事。 我安慰老人家:「現在阿公把它說出來,我就知道了!」 沒鼻牛的故事,也終於讓我明白,為什麼阿公會把大廳裡的兩截九芎樹頭當寶貝了。 《中央副刊》 950119~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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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