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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飛的狗兒
2006/01/31 20:45:41瀏覽1385|回應0|推薦4
我們鄉下人就是親戚多,親戚一多,奇人奇事也就多。一個擺肉攤的,和我們同姓,還與舅舅一家是老鄰居,如果再往上推幾代也可能是親戚。父親那一輩便叫他親人叔仔,我們小孩子面前叫他叔公,背後則叫他刣豬仔叔公。刣豬仔叔公正是個奇特的人。

我讀小學時,刣豬仔叔公應當快六十歲了。在民國四十年代,我們鄉下人過了四十幾歲,普遍當了阿公,做阿公的人當然可以飯來伸手茶來張口,獨自坐在餐桌上享用特別烹製的幾樣私菜。要不然,就坐在大廳裡的籐椅上,手搖一把扇子,吆喝東、吆喝西。通常一過五十歲,從裡到外都是如假包換的糟老頭了。走起路彎腰駝背,從起床到太陽落山,沒有一刻不是愁眉苦臉,好像全天下的難題都在等著他做決定。打老遠的路口,就能夠聽到他人在臥房裡不斷地嘆氣或咳嗽。

但刣豬仔叔公完全不是這個樣子。他骨架粗,塊頭大,整天腰幹挺直,滿面紅光。臉上兩道眉毛粗黑得像戲台上的關公,乍看有些殺氣,好在眼珠子總是帶著笑意。每天大清早,他把手拉車的握把塞在腳踏車坐墊下的雙環裡,騎著腳踏車拖著手拉車,車上載著一桿大秤和一捆浸濕的麻繩,到遠近村子去捆豬,載到屠宰場宰殺。兩三百台斤的肥豬,在他手裡像是一袋粗糠麻包,看不出要費多大力氣。

我有些怕刣殺仔叔公,老覺得他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怪味。看他走進我們家時,都會設法避開他。外婆說我是小孩子亂講話,人家出門全身都換上才漿洗得乾乾淨淨的衫褲,又不是站在肉案邊做生意,哪來什麼怪味?後來我長大了,再回想刣豬仔叔公身上的味道,幾乎可以證實我聞到的怪味道,正是屠宰牲畜的血腥味。不知道外婆她們大人,為什麼聞不出來。

刣豬仔叔公每次到鄉公所申請屠宰許可時,如果沒繞進我們家,便會坐在鄉公所廣場上閹牛隻的那棵榕樹下,逗著路過的小孩子戲耍。

有一天,我和村裡的孩子大都上學去,刣豬仔叔公孤單地坐在榕樹根上吸菸,等著第二天要多殺一頭豬公的許可證。輪到下午才要上學的弟弟,正用一條細麻繩拉著小板凳當汽車,咕咕喀喀地從榕樹下經過。刣豬仔叔公問弟弟說:「你駛的是什麼車?要駛到哪裡去載客人?」

弟弟認得刣豬仔叔公,很得意的回答說:「這是大巴士,我要把它駛到宜蘭街仔看戲。」

刣豬仔叔公伸手想摸弟弟的褲襠,這是鄉下人對小男生的老把戲,弟弟機靈地弓下身子閃躲,還用雙手護住褲襠。刣豬仔叔公告訴弟弟說:「你把巴士借給叔公坐,再去找一張紙來,我教你變把戲。自己會變把戲,就不用跑那麼遠到宜蘭街仔看戲了呀!」

弟弟跑到鄉公所,向父親要了幾張過期作廢了的空白稅單。早年的稅單需要複寫好幾份,通常是兩張薄紙夾一張厚的,刣豬仔叔公逐一抽掉薄紙,拿起其中一張薄紙用兩手繃緊放在嘴唇上,吹出一陣好聽的曲調。他要弟弟學樣,弟弟沒吹出什麼歌來,卻把一張薄紙噴得都是口水和破洞。

「這麼柔軟的好紙,吹破了可惜,」刣豬仔叔公說著,抽了兩張給弟弟,剩下的塞進自己的口袋裡。他跟弟弟說:「這幾張我帶回去替代屎扒篾仔擦屁股,享受一下,你那兩張等你長大些再學著吹吧!」

接著,刣殺仔叔公拿起厚稅單,摺成對折後撕成長椅條的形狀,長椅條兩端一頭粗一頭細,然後不慌不忙地把撕好的紙略微張開,竟然變成一隻可以站在地上的小狗。

刣豬仔叔公要弟弟自己也撕一隻,弟弟撕掉的紙多了一點,撕成的狗兒顯得瘦小很多。刣豬仔叔公安慰他說,大小沒什麼關係,牠要能走能跑才重要。然後教弟弟把撕好的小小狗放在他撕的小狗邊上,並排站在一起,彷彿狗媽媽帶著狗仔仔正要出門。

刣豬仔叔公說:「等一下我會叫大狗帶著小狗散步,但我做法的時候你必須閉上眼睛,一直要等到我叫小狗跑開時,你才能張開眼睛,千萬不能偷看,偷看的話法術不會靈驗。」

刣豬仔叔公嘴巴很快地唸了一串咒語後,大喝一聲「跑呀」!弟弟張眼一看,只見那兩隻紙撕成的大小狗兒,好像被一根無形的細繩牽著,一前一後地往前蹦跳了好幾尺遠。

緊接著刣豬仔叔公再摺了一張稅單,撕成半個大字型,打開時立刻變成了一個頭、手、腳齊全的小紙人兒。他要弟弟閉上眼睛,說等他唸完咒語喊一聲「吹」時,才睜開眼睛朝小紙人用力吹一口氣,便可以讓小紙人兒飛上天空。弟弟照做了,果然那個原本躺在弟弟手上的小紙人兒立即騰空而起,在他眼前兜了一個圈子後,就像雲雀一樣越飛越高,直到不見蹤影。

弟弟要刣豬仔叔公教他,刣豬仔叔公說要等他長大才行。經不住糾纏,勉強同意先教弟弟指揮紙撕的小狗走路,以後再教怎麼讓小狗飛上天空。這回刣豬仔叔公把弟弟撕的那隻小小狗放在弟弟手掌上,跟著他逐字逐句唸完咒語,同時睜開眼睛大喝一聲「跑呀」,紙撕的小小狗真的衝出手掌,在樹下的泥地上蹦跳前行。

弟弟要刣豬仔叔公再教他讓紙小狗也能像紙人一樣飛上天空時,正巧鄉公所的人拿了一張單子要刣豬仔叔公先去農會繳錢,再回來領屠宰許可。刣豬仔叔公把小狗塞回弟弟的手裡,中斷了這堂師徒傳授的學藝課程。

後來根據弟弟的描述,刣豬仔叔公走了之後,弟弟曾經一個人在榕樹研究了半天,學著刣豬仔叔公唸了好幾遍的「天靈靈,地靈靈,有請天上玉皇來促成……」,小狗卻始終紋風不動。只有一次,是客運車從榕樹下駛過時,紙撕的小狗真的從手掌裡飛了起來,可惜很快即跌落在路邊一個雨水留下的水窪裡,並沒有像小紙人兒那樣,飛到看不見。

有一天中午,刣殺仔叔公和父親的兩個同事留在我們家吃飯,我們幾個兄弟都圍著他,要他教我們撕會飛、會跑的紙人兒和小狗,聽弟弟一番形容,連大人都感到興趣。刣豬仔叔公卻不斷地搖頭笑說:「我只是唬弄唬弄孩子,哪來那麼大本事。」

刣豬仔叔公解釋,他年輕時確實在番社看過一個賣藥郎中會變很多把戲,順手撕個紙人兒或小狗,放開手就能跑能跳,而這只是最基本的小把戲。那個賣藥郎中還能夠教那紙人兒和小狗幫忙找回遺失的物品,那才真叫神奇。可惜他根本沒機緣去學。

刣豬仔叔公透露,那個賣藥郎中有意傳個徒弟,曾經問他想不想學?條件是必須向天發誓終身保守秘密,也不能藉此做虧心事,更重要的是一輩子都不能娶老婆。他回去求父母同意,父親一聽到不能娶老婆,馬上抄起門後的扁擔朝他腦門劈過來,好在他閃得快。所以他從年輕到年老只能承續家業,守著肉鋪子,根本不會變什麼把戲。

弟弟在一旁聽了很不服氣,嘴裡一直嘟噥著:「刣豬仔叔公騙人,明明會變把戲,還說不會。刣豬仔叔公只會騙囝仔!」媽媽聽到了,趕緊把一粒魚丸塞進弟弟的嘴裡。

弟弟回到客廳,把書包裡一堆撕好的紙人兒和小狗通通倒出來,用手抓著丟到屋前的水塘邊,由我們幾個兄弟把它們點火燒了。這時,才看到那些著了火的紙人兒和小狗,逐一騰空而起,有些紙人和紙狗還像蝴蝶一般高高低低地飛舞著,在我們的頭上兜了好久的圈子,直到變成碎散的灰燼。
原載2004年2月7日《自由時報副刊》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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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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