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澳洲的那段日子我曾經提過,歐是個很特別的室友。當然
,他其實跟一般人沒什麼兩樣,清晨起來準備上工,下午回來找
我聊天,晚上則是在昏暗的燈光下寫作。他是真的在寫作──用
手和筆每晚固定寫作,不像我自以為是的享受著鍵盤敲打的節奏
感。歐跟別人不同的地方是......嗯,說精確一點呢,他跟一般
的韓國人迥異之處是,老天給了他雙層的單眼皮,用常態性的說
法叫「他是個雙眼皮的韓國人」。所以對於一個剛真正的接觸外
國人但仍有刻板印象的台灣遊子來說,我當時總認為老天爺喝得
比我跟歐乾杯的威士忌還多,所以才多給了這個儒生形象的韓國
人一層單眼皮。
我喜歡歐的一個原因很可能是,他給人很舒服的感覺,就像
我所說的儒生形象那樣,但更可能是同樣的寫作興趣引起我的共
鳴,即便我們不曾討論過「寫作應注意的銜接轉換技巧」這種艱
澀的技術性問題,但從我們之後彼此常聯絡的這點看來,也算是
找到異國的知音。我曾以為要懂我文字的才算是伯牙的琴,但從
歐的身上我卻找到對於讓心靈放鬆的一種新看法,這種破除陳舊
的想法總算是踏出國際觀的第一步而得到的收穫。至於我從這個
韓國室友身上找到了什麼?說實在我很難具體的去寫出來,如果
要說,可能就是一種......「感覺」吧!
歐跟我說,他在韓國有一個女朋友在等著他,等他旅行結束
之後就將回去結婚。我猜那還很久,因為跟我年紀相近的歐,曾
經滔滔不絕的數著離開澳洲之後想去的國家,如果我沒記錯,這
些國家遍佈歐美以及亞洲,絕對不是屋大維或成吉思汗能夠騎馬
征服得了的距離。但在此之前,他會先回去韓國探望親友,我又
擅自猜測,這當中必定包括他的女朋友,搞不好下次當他來台灣
找我時,將不是獨自一人的旅程那也不一定。
某個繁星多於醉意的夜晚,我們兩又坐在車屋外頭的沙發椅
上敲著玻璃小酒杯,微醺的訴說著彼此對人生的看法。當時我們
還有一個黑人室友,只是他跟我們來澳洲的身分不太一樣,來自
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威爾拿的是工作簽證,為了家庭經濟,他背離
家鄉來到澳洲布里斯本這個農場集散地工作,然後遇到了我們這
兩個不同國籍的黃種人。我對歐稱讚了威爾,也表示欣賞歐本人
。我喜歡威爾為家庭付出的誠懇踏實,也覺得歐的學習態度令我
值得敬重。歐是一個相當要求自己語言能力的傢伙,所以一有空
一定找我們用英語聊天,並且在晚上總會念書自修英文,這讓每
年過年都對自己說,新的一年要好好努力這些始終重複著的廢話
的我感到汗顏。
所以,歐是一個真正努力於追求進步的旅行者。歐聽完之後
,感慨了好一陣子,然後也說著對我這個異國朋友同樣感到欣賞
的地方,並且希望有一天能夠到台灣來看我,當然也請我有朝一
日到韓國時,也務必聯絡他。兩個男人就這麼英雄相惜般的解決
掉了一瓶威士忌。
一個多禮拜之後,歐離開了。
我們會相遇其實有一個原因,是因為都想到這個農場大本營
賺取生活費與日後的旅費。歐只比我早半天踏入這個殘破不堪但
總是能住人的車屋,時機點的緣故,我們在同一個工頭之下做事
,但我卻因為制度上的因素比他早幾天開始工作。在我開始熟悉
拔蔥技巧之後,歐就進來了。但他是個更有計畫的人,在他開始
進行拔蔥工作後第二天的夜裡,他就計算著效率問題,然後,發
現了不符合他的需求,因此也不管人家說什麼「熟能生巧,巧能
生金」的農場規律性,便盤算著的離開的一切可能。他曾邀約過
我,說他的另一個韓國朋友在更北的一個番茄農場採番茄,收入
不錯,要我一起過去,我這時才粗略的估計了一下經濟上的問題
,發現根本沒有闊綽的錢可以移動,可能坐完一趟火車加上付完
一周房租就徹底破產了,如果還要買些到新地點初期的食物費用
,剩餘的戶頭存款應該是負二十一塊澳幣。所以我保守的婉拒了
。歐知道我的困境,畢竟他也是沒比我好到多少,但是他說他會
跟他朋友借一些錢,這些錢他可以再借部分的給我,等我收入穩
定時再說。我很感動,但我還是婉拒了。
歐說:「沒關係,但這真是太可惜了!」任何身上流著血液
的動物都聽得出來,那語氣真是感到十分的惋惜。有那麼個五分
鐘,車屋裡是只有習慣早睡的威爾打呼的聲音,沒有別的了。就
算是以往他在讀書,而我在打文章,也都不曾這麼安靜過。那五
分鐘,很靜。
後來,歐把書闔上,轉身在床旁邊的木櫃裡找東西。我知道
他想幹嘛,所以也回去我的床旁尋找東西。我之前放了一本小冊
子在深褐色外套的右側口袋裡,此時,我將它取出,然後走了回
去。那張陳舊的沙發椅還深陷著,我又坐了回去,只見歐也拿了
一本我現在已經忘記顏色的本子並望著我手上的小冊子,然後我
們相視而笑。
「保重。」我說道。「你也是。記得保持聯絡。」歐說。「
好,歐你放心,一定會的。但是,今晚沒酒了。」我們又笑了。
兩天後的清晨,我起床準備上工,在雞肉工廠工作的威爾已
經出門,而歐還在睡。拎著深藍色沾滿塵土購物袋的我,沒有叫
醒他,穿好雨鞋之後,我便踏出屋外,把門簾拉好,關起玻璃門
,然後轉身前往候車處。
當天中午我下了工回到車屋之後,鞋都不想脫,疲憊的坐在
沙發上休息。在沙發前的桌子上我看到了一張紙條,上面有用藍
色原子筆寫下的一段話:「Jason,謝謝你的幫忙,很高興認識
你這個台灣人,你是我第一個台灣朋友,希望我們友誼長存。到
了邦德柏之後我會打給你的,Take care,keep in touch.Oh.」
二零零八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