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是兒家系列】最後的溫柔

圖／文：木頭

電話響起的時候，阿蜜的心一緊，遲疑著要不要去接電話的時候，鈴聲已啞然而止。

『阿蜜姐。小吳打電話來，他爸爸.....今天早上走了。』一早來上班就接到同事小吳的來電，雅惠說著，聲音也濃濁了起來。茶水間還有兩三個同事在，聽著都停下手中的動作，小小茶水間裡的空氣頓時變得很沈重。

小吳是公司員工裡唯一的男性，大約三十出頭，年紀不大但黑眼圈卻是既濃又重，腳總是抬不起來的重重拖在地上。偶而可以聽到他玩鬧式的與同事高興談笑，其他的時間就很少看到他臉上有任何表情。

阿蜜是公司員工裡年紀最長的，年輕的女孩們叫她阿蜜阿姨，其他人則喊阿蜜姐。阿蜜的個性急公好義，有話直說也好打抱不平，公司裡常聽到她大聲吆喝，也常看到她輕聲的教導同事有關於生活的瑣事。

小吳除了白天的正常班之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加班，下班的時候已經是半夜，聽阿蜜姐說，小吳的父親十幾年前發生車禍，雙腳無法行走。小吳每天上十四個小時的班，半夜回到家還要幫他的父親洗澡。

『他的媽媽呢? 還有沒有其他兄弟姐妹?』新來的員工陳姐問道。

『小吳的媽媽在他十五歲時就因為猛爆性肝炎過世，』阿蜜疼惜的說著，『家裡只有他一個小孩。』

父母都臥病在床，獨生子的小吳，國中畢業後就出來工作。媽媽過世後，照顧父親的重任就落在十五歲的小吳身上。除了當兵的兩年之外，其餘的時間都在賺錢養家、繳房貸與照顧父親之間打轉。小吳無法離家太遠，工作也只能選擇可以同時兼顧著父親生活起居的工作地點。

小吳在公司很多年，每天長時間站著工作，體重卻愈來愈重。一整天工作下來，雙腳的負荷很大，難怪腳步愈來愈沈重。阿蜜姐發現小吳經常喝飲料，不胖也難，於是要小吳準備一個水壺，只喝白開水以取代含糖飲料。阿蜜姐每天早上都會帶一份早餐來給小吳，大部份是阿蜜姐自己做的全麥饅頭，饅頭Ｑ彈好吃而且常常會有創新的饀料。

『我吃的很簡單，反正我吃什麼你就跟著我吃什麼。』阿蜜這麼對小吳說。

前些日子，小吳也曾在上班前打電話來請假，因為前一天晚上下班回去時，發現父親跌倒。原先父親雖然無法行走，但還可以自己撐著爬上四輪代步車，經過這麼一跌，就無法自己起身下床，於是小吳每天中午必須回去餵父親吃飯，因為小吳騎機車來回需要一個小時，老闆也同意讓小吳的午休時間加長。至此之後，小吳晚上也無法再加班，必須留在家裡照料父親。

最近，阿蜜因為年紀漸漸大了，三個兒子都希望阿蜜可以回家含貽弄孫享清福，於是阿蜜自己也萌生想要辭職的念頭。

『以後就沒有人可以跟我說話了。』小吳低聲的呢喃，想起自己在這個公司一直受到阿蜜姐的照顧，眼眶不自覺的濕了。

『年闗近了，節氣對生病的老人家會有影響，要多留意一下爸爸。』昨天晚上下班前，阿蜜還這樣叮嚀小吳。所以今天一早，公司的大門都還沒打開就有電話進來，阿蜜的心理就有一股強烈的不安。

這樣也好，雖然在小吳面前不能說這樣的話，但是小吳爸爸終於能夠脫離病苦的身軀，而小吳從此也可以卸下重擔，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茶水間裡的同事都同聲嘆了一口氣，畢竟仍是不捨小吳從小就擔在肩上的重擔，如今就在這全家要吃團圓飯的前夕，相依為命的爸爸又撒手人寰。

。。。。

閙鐘剛響過，七點。小吳把疲憊的身體從床上拔起來, 拖著腳走進浴室先梳洗一下，準備去看睡在隔壁的爸爸。昨晚爸爸說好久沒有吃燒餅油條，所以等他照顧過爸爸梳洗後，就要到對街轉角的早餐店。

每天晚上小吳下班回來，爸爸總是有一大堆的話要跟他說，要做這個、要做那個。小吳總是努力的撐住自己陪爸爸，畢竟爸爸一個人在家一整天都沒有人可以說話。他會在幫爸爸洗澡、拍痰時，和爸爸聊天，當爸爸煩躁不安時就靜靜的聽著爸爸罵人。所以小吳每天晚上都要陪著白天已經睡飽的爸爸到大半夜，才有辦法回房休息，半夜如果爸爸叫他，也是需要小吳起來處理。平時，早上鬧鐘響的時候，小吳都無法立刻起床，今天很反常的卻在閙鐘響過就下了床。

當他走出房門的時候隱約聽到爸爸的低喚，小吳加快腳步轉進爸爸房間。爸爸其實並沒有呼喚他，當時爸爸左手抓住胸口喘氣不已。小吳衝向前去扶起爸爸問：『怎麼了？』，爸爸沒有張開眼睛，只用盡全力說了：『你...該...好好...休息了。』

接下來，小吳打了電話叫救護車，救護人員把爸爸移到擔架再抬上救護車。前往醫院之前，小吳若有所思的回頭凝望了家門一眼，想起十幾年前，媽媽也是從這裡被載走的，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爸爸也沒有再回來，爸爸直接從醫院被送到壽園，小吳先打了電話到公司請假，等壽園的手續辦妥，看著爸爸被送入冷凍庫後，這才發現自己的思緒早已抽離許久。小吳發現自己完全沒有感覺，就像行屍走肉一樣的處理完所有的瑣事。他站在那裡，眼睛看著冷凍庫的大門，心是空的。殯葬社的服務人員告訴他：『還有很多事要煩，先回家休息一下。』

休息？

小吳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以後下班回來，迎接他的唯有這樣靜悄悄空盪盪的屋子。屋子空了，心也跟著空了。

屋子裡的光線隨著時間緩慢而無聲的變暗，累極了的小吳沈在沙發裡漸漸的閉上了眼睛，此時他的心裡迴盪起爸爸最後的那一句話。

爸爸說：你該好好休息了。

黑暗空洞的屋子裡，爸爸的話，像羽毛般輕柔的拂過小吳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