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　木頭｜小翊的這一天 (上)

圖／文　：　木頭

但是今天，小翊心中有一種他不太熟悉的失落感，當然不像爸爸出事之後那一段日子的驚慌與悲痛。那時候小翊雖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無法明白爸爸去了哪裡，但不論是聽到媽媽的嚎啕哭喊，或是看著媽媽呆坐在沙發上輕聲啜泣，都讓小翊覺得像是世界末日般的恐慌，一種惶惑無依的感覺四面八方的欺壓過來籠罩著他。

今天的小翊卻是提不起勁，凡事都無所謂了的感覺。

今天是小翊的生日，卻沒有人記得。

一切都像往日般正常到讓小翊覺得難受。所以放學後當小翊在家門口與小米母女道別之後，他抬頭看了看公寓四樓靠街的窗口，他的房間的窗戶還是像早上出門時一樣的關著，他記得以前媽媽總會在午后幫他把窗戶打開讓房間裡充滿新鮮的空氣。然而今天，這個自己一直期待著的日子，還是沒有人在家裡等著他，這世界什麼都沒有改變，小翊覺得只有自己被遺忘了。

他決定，是的，他自己做了決定，反正也沒有人在家。家裡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在等著他，不會有人知道他放學後沒有直接回家。小翊心中有一個螺絲鬆了開來，以前他每天都會小心翼翼的把所有的螺絲重新上緊，好讓自己做一個好孩子和好學生。如今他一點也不想理會那個鬆脫的螺絲，小翊心中有一種微妙的叛逆感覺，他快步的離開這個沒有人等他回去的家。

小翊來到社區公園，他記得這裡有一個涼亭，以前媽媽常常在傍晚的時候帶著他走路來這裡，那時媽媽會在涼亭等他，讓他在遊樂場溜滑梯。他把剛才在路上用今天的晚餐錢買的甜甜圈和奶茶放在椅子上，錢是媽媽昨天留給他的，就好像媽媽認為小翊自己會知道該吃什麼一樣。

小翊沒有去溜滑梯，心中也沒有什麼打算，事實上他並不知道自己現在想做什麼，他就只是不想回家罷了，以前媽媽每天晚上會陪他做功課，現在媽媽卻說回到家要自己寫作業，寫完作業要洗澡，洗好澡可以看電視，咕咕鐘說九點的時候就要上床睡覺。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都做得很好。

然而，今天他並沒有回到家，沒有回到家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做作業，他也不準備回去聽咕咕鐘說九點，所以也不必上床睡覺，小翊心裡這麼揣想著。

小翊吃著甜甜圈，環視著諾大的公園裡好多家長帶著小朋友們在遊樂場玩，自己卻一點都提不起玩樂的興致。天漸漸的黑了，小朋友們也陸續的隨著媽媽們的呼喚一個一個的走了。他還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是感覺到他真的不想回到那個只聽得到咕咕雞告訴他七點、八點、九點的家。

小翊看著幾乎沒有人的遊樂場，覺得這裡比平常他感覺的還大，他從來沒有這麼晚還留在這裡，總是在媽媽的催促聲中早早回家去，在媽媽準備晚餐的鍋鏟碰撞聲與洗滌的水聲中寫功課。雖然他的房間裡有一個兒童用的書桌，但他還是喜歡把功課拿到餐桌上寫，他會一邊寫功課一邊告訴媽媽今天在學校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和媽媽一起等待那一個微妙的卡嚓聲，爸爸用搖控器開啟車庫門的聲響，這是他和媽媽之間的秘密，他們會因而凝視著對方，然後輕輕的笑起來。

『小翊不玩溜滑梯嗎？』說話的是梅婆婆。梅婆婆每天傍晚都會來公園散步，她會在涼亭和媽媽聊天，媽媽總是會遠遠的看著小翊並且和梅婆婆說一些小翊的事。梅婆婆慢慢的拄著拐扙走過來在小翊的身邊坐下。『小翊今天自己一個人來的嗎？媽媽呢？這一陣子都沒有看到你們。』梅婆婆四處張望了一下，似乎以為小翊的媽媽會從小徑彎處走出來。

『媽媽去上班。』說這話的時候，小翊的聲音有點哽咽，從來沒有人跟他談論過這件事。

『上班？怎麼沒聽你媽媽提起這件事。』婆婆心中覺得詫異，小翊的爸爸有一個高薪的工作，所以雖然新買了這個社區的房子，但並不需要媽媽幫忙家計，小翊的媽媽一直都是全職媽媽，『爸爸呢？』

『爸爸出車禍，爸爸死了。』小翊第一次說出這件連他自己都還不能完全體會的事，死亡對他來說太難以想像，卡通裡面也有死亡，爸爸也曾告訴小翊，阿公阿嬤在爸爸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可是他就是覺得那種感覺和現在不一樣。最近在學校裡老師和同學似乎都小心翼翼的對待他，沒有人和小翊討論這一陣子發生在他身上而他一直不明白的事。他只知道媽媽哭著帶他去看爸爸的時候，爸爸躺在那裡一直不說話，叫都叫不醒，爸爸從來都不會這樣對待小翊的。

婆婆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著小翊，彷彿要分辨小翊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說出來的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媽媽這時候不在家，她每天都幾點去上班？』。

『我每天放學回家媽媽就已經出門了，早上起床的時候，媽媽還沒有回來。』小翊面無表情的看著遠方，心裡想著除了自己不用上學的日子看得到媽媽，否則唯一讓他知道媽媽有回來過的痕跡就是餐桌上放著的麵包和一百元，還有偶而床上折疊得很整齊而且曬的暖烘烘的衣服，每次他摸著溫暖膨鬆的衣服，他知道媽媽一定剛離開不久。

婆婆暗自思忖著，怎麼就這樣子留孩子一個人在家裡，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得先問小翊，『你今天為什麼不溜滑梯，以前你都不肯從滑梯上下來。』

『我今天不能溜滑梯的，我有很多事情要想。』小翊以一種大人的口吻，煞有介事的說著，然後抬頭望向遠方，他記得爸爸在考慮小翊想要一台電腦的要求時，就是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

梅婆婆注意到小翊說話的神情非常的專注，覺得有必要知道小翊心裡在想什麼，於是很認真的說道：『小翊要想的事情這麼重要，可不可以說出來讓婆婆幫你出一些主意。』

小翊轉頭看著婆婆，正想開口說話，可是卻一下子無法決定要不要跟婆婆分享自己心中的秘密，張開的嘴巴就這樣支吾著。

這時婆婆突然間轉變了話題，『天黑了，肚子餓不餓？』。

『我剛才吃了甜甜圈。』小翊這才發現自己只吃甜甜圈並沒有填飽肚子，他想念起以前和媽媽在家裡等爸爸回來吃晚飯的時候，桌上總有一大堆他愛吃的菜，有時候他忍不住用手拿一片肉來吃，媽媽也只是寵溺的對他笑一笑，如果爸爸回來發現擺盤的菜色裡缺了幾片肉時，也會在嘴角牽動起和媽媽一樣的笑容。

『婆婆今天燉了一鍋焢肉，小翊陪婆婆回家吃好嗎？』婆婆以平常的口氣對小翊說著，她不希望嚇著了眼前這個孩子。

小翊又看著婆婆，想起媽媽告誡過他的話，但是這時他的肚子咕嚕嚕的叫了起來，他告訴自己他本來就想要離家出走的，婆婆又是媽媽認識的並不是陌生人。

『好。』小翊對著婆婆用力的點頭，彷彿也想要藉此更堅定自己內心的想法似的。

吃過了焢肉飯，梅婆婆讓小翊在飯桌上寫功課，自己則在洗過碗之後端了一盤水果到客廳，『小翊休息一下，過來陪婆婆吃葡萄。』小翊茫然的抬起頭，彷彿一下子不能適應自己身在何方，剛才一定是在婆婆洗碗的聲音環繞之下認真的做著功課，一時之間以為是在家裡有媽媽陪伴，一起在等待著那神奇的卡嚓聲，等待著爸爸回家吃晚飯。

『先過來吃水果。』婆婆又輕聲的催促著，小翊這才放下鉛筆走向客廳。

婆婆把方才小翊的反應都看在眼裡，所以決定先不要問小翊問題，或許小翊會有一些話想說。

『小翊有沒有話要告訴婆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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