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不出口》 / 心受

基於身上流著百份之百中國血統、受五千年中國文化影響的我很好奇，為什麼有些人對於初次見面的人就可以無比親切地叫出“叔叔”“伯伯”“阿姨”“嬸嬸”，甚至親吻、擁抱？

有一次，有個小女孩對我說：「如果我用肥皂去洗沒有沾油漬的碗盤，阿芬會罵我。」我問她：「阿芬是誰？」她笑笑地回答：「是我媽。」

我沒有問她為什麼不叫自己的媽媽“媽媽”而直接叫名字。因為我知道有些人是這樣的，基於某種原因、基於某種理由，他們必須或選擇這樣做。

我媽從不叫姨媽“姐姐”，而是直接叫名字，她說因為從小外婆都沒教她、也沒要求她要叫“姐姐”，所以叫名字叫慣了，長大後知道是姐姐、該叫“姐姐”，但是已經改不了口、也不想改了。

媽媽也從不叫姨丈“姐夫”，姨丈大姨媽一輪，同屬狗的，姨丈也曾是姨媽和媽媽的老師，媽媽叫慣了姨丈“老師”，所以當姨丈與姨媽結婚後，媽媽也叫不出“姐夫”這兩個字，只叫姨丈的姓──“林”。

我爸從沒有叫過外婆“媽”，每次媽媽說他，他都說沒機會，也沒場合叫，我看其實是不好意思叫吧！

我弟弟和妹妹都不肯叫我姐的丈夫“姐夫”，所以姐夫因此對他沒好感，認為那是不尊敬。他們也不願意叫我先生“姐夫”，但外子覺得無所謂，因為他本身也是這樣的“一種人”。

是的，就是有這樣的一種人，像我們這樣的一種人，對於一些該說的說不出口，該叫的叫不出口。

我十一歲在機場見到我爸，活了十一年才知道原來我有個親人叫“爸爸”。
我兒子現在九個月，在他五個月大時，小嘴巴(不是因為他小，所以我才說他的嘴巴小，實在是他的嘴巴在不笑、不哭的時候，寬度實在比鼻子還要短小)就開始“爸爸”“媽媽”叫，雖然他並不知道他在叫什麼(誰)，但至少他叫得出口。

我叫不出“爸爸”，因為我總覺得像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這樣的稱呼應該是從小就開始學叫，或是自然而然就會叫出口的。那是發自內心的一種叫聲，一種自然的叫喚。
我叫不出“爸爸”，當時的我，實在叫不出“爸爸”，十一歲，對一個小女孩來說，該懂的她都懂了，該會的她也都會了。也許當時的我是不願意隨隨便便叫個陌生人做“爸爸”，盡管在心裡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他真真實實是我的爸爸。但，那又怎樣？我開不了口，我就是過不了自己這道關卡，我的大腦無法控制我的嘴巴，也無法命令它叫出“爸爸”。

第一聲爸爸是如何叫出口、是在什麼情況下叫出口？我已經忘記了。但是記憶中，清清楚潔地記載著，那是媽媽用“藤條焛豬肉”，三番幾次逼“叫”，如果不叫就誓要趕我出家門後不知又過了多久才叫出口的。但是哪一聲“爸爸”，哪第一次叫出口的“爸爸”，的的確碓是發自我內心，沒人強迫的。

叫出了第一聲“爸爸”後，接下來的第二聲、第三聲、第N聲“爸爸”就會很自然地脫口而出。就像有一塊小石頭在停車的狀態下咔住了車輪，這時任憑你把油門踩得多用力，車子只是在原地打轉，動彈不得，要是一旦開動了車子才撞上了小石頭，車子絲毫不會受到影響。

結婚的時候，叔叔做主為我們找了好幾對誼父誼母，對於“誼父”“誼母”這樣的稱呼，我到現在都叫不出口。

不叫的話，人家說你沒禮貌，叫了，自己又覺得好虛偽，好不自然。

對不起，我並不是說那些把陌生人叫得很親切的人就都是虛偽的人，這純粹只是我個人的習慣與感覺而已，我的個性如此，因此我才會感覺如此。

其實，叫得出口也不一定就是尊敬，反之叫不出口也不一定就是討厭對方。

我有個朋友，一個女性朋友，她每次見面都會跟我說：「我愛你」，每次分手都要抱我、親我，再多加一句：「我會想你的」。寫一封信，都不知道浪費了多少墨水在“我愛你”“我想你”上。剛開始，我覺得很惡心，同是女性，幹嘛愛來愛去的？所以我總是對她說：「拜託，我又不是同志(同性戀)。」但她覺得很平常，女生當然也可以愛女生，男生也一樣可以愛男生，但那不一定是愛情。她還常常要我回敬她一句“我也愛你”。說這樣才有禮貌。我雖然沒有對她說過“我愛你”，但是聽著聽著也就習慣了。

原來很多東西、很多事情，只要習慣了就好，習慣了就會覺得自然。

2007/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