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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13 12:41:45瀏覽2964|回應2|推薦33 | |
末愛 郭漢辰
妻從後方抱著我,彷若永遠不放手。 我看著病房窗外,那不遠的街鎮熙熙攘攘,人世間的燈火依然闌珊,這世界的運轉,不會因為有人的離去,有任何改變,這世畀一樣白天黑夜,日出日落… 只是我多希望有所謂的永遠,有所謂的永遠… 讓時間凍結在這一刻,妻就這樣抱著我… 這應該是最好的結局吧,我躺在妻的懷裡離去…
在我腸胃穿跑盪漾的腹水,卻讓我非得躺下不可,那一片在我體內積累再也無法掩飾的汪洋,我得面對它,面對它不停不停地從體內呼喊我… 我用手掌拍了拍妻圍攏我腰部的雙手。 妻的手縮回,像兩條軟蛇般滑溜,留下餘溫在我胸口徘徊。 妻扶著我躺回病床,我薄瘦如紙的身軀,躺入那白淨床單,激起絲絲的皺摺聲。 我們預演多年,自從我得到這樣的病後,早知我會走向盡頭,但仍要有人堅持,我知道都是妻在堅持,她一直要陪我走到最末,我只擔心每次風吹起時,就這樣把我像斷了線的風箏帶走,連再見都來不及說。 如果真有時間說再見,我不知要說些什麼。 說再見嫌矯情,我畢竟還是要走… 不說再見,卻無法擱放一切…
前幾天晚上,我身體的海洋還沒有壯闊成形,我還有一絲體力時,在病房和妻聊天,我們很平靜地聊一些後來的事,我現在開的車,決定留給上大學的女兒,讓她來往家裡、大學都方便。 那棟可容下兩、三個家庭居住的寬大透天厝,怕妻爾後一人住得孤單,可能就要賣掉了,買一棟較小的公寓,就買在妻娘家的附近吧,這樣比較有人照應,一家才三個人,少了一人就更單薄了。 我拍著妻的手背,輕聲和她說,錢的事不用擔心,癌症保險的保單,放在我桌子右下方的第二個抽屜,另外一張壽險保單,可找林小姐辦理。 我本來想對妻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話吞吐到嘴邊,卻發不出聲音。 妻握住我的手,無邊的夜黑在窗外靜靜窺看。 兩人交纏的手掌,下了一夜的雨….
我體內的汪洋湧出的浪,最終要將我吞食。 我從浪峰中探出頭來,看著照顧我好幾個月的妻,她終於疲累了,她連病房的燈都沒關,就倚躺在長沙發的椅背上,輕輕點起頭來,彷彿還在聽我說著話。 我不知她夢些什麼… 我的夢倒很簡單,我起身走到她身邊,幫她拉起從家裡帶來女兒小時候蓋過的薄被,不讓她被醫院的冷氣吹冷。 我按下病房電燈開關,房內漆黑一片。 我像條魚似躍入體內的大海… 頭也無法返回地向遠方游去…
●後記:
詩人郭漢辰已於今年三月過世,最近我在詩人的電腦裡翻出他的舊作,不得不驚嘆詩人是否真有預言能力?「末愛」是郭漢辰於2008年創作的作品,那年他尚未罹癌,但因為家族病史,他似乎早有預感,連最後的日子都描述得和真實情境如此相似。 今年三月間,他確實消瘦,我陪著他住院時,就帶著家裡女兒小時候蓋過的薄被,和他在文中描述得一模一樣,那一天晚上,我就躺在病床旁的沙發上,一如平常守著他,總以為明天的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沒有想到他只在睡夢中輕呼了一聲,就離開了。 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深深遺憾,未能好好與他道別,如今看了他的預言文章,我想像或許他真的起身幫我關燈,然後才向遠方游去…,希望他在遠方一切都好。
詩人妻翁禎霞 (全文見於聯合副刊/202007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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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