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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軍人
2006/08/20 14:28:07瀏覽211|回應0|推薦1

民國八十七年彰師白沙文學獎散文三獎

 

病軍人

 

車子離開成功嶺,車子裡載著病人,也載著自由。

我和另外幾個病號聊著彼此的病況,以及彼此連上的情形。對於早已自由慣了的我們,成功嶺,畢竟是個代表「不自由」的地方。如今暫時重回自由的懷抱,卻是以一副懨懨病身,擔心著諸如會不會被驗退之類的問題。

車外是尋常的霓虹燈,街上一副快打烊的慵懶貌。看在眼裡,卻是異常的親切與激動!嶺外的一切,都是自由的象徵。

事情是這樣子的:升大三的暑假,我在成功嶺上受大專集訓,在收假回到連上的幾天之後,我開始發燒;又過一兩天,我去旅門診看病;又過一兩天,旅門診懷疑我得了肺炎,把我送到成功醫院;成功醫院又把我送到八○三醫院,確定我得了肺炎。此時離結訓只剩六天。

住院最多只能住四天,這是規定。

醫師央求之下,我沒有馬上被退訓,而得以在醫院療養四天。四天結束之後,再回到連上去。

 

晚上十二點,急診處躺著幾個病人,神色都很憔悴,似乎已靠近生命的盡頭。一個臉上布滿縐紋的老婆婆艱難地呼吸,一旁家屬模樣的人神色凝重。帶我們來醫院的醫官說:「這個時間到這個地方來的人,大概都差不多了,除了你們以外。」初得自由空氣而在聊天的我們,見此情景也都沉靜下來,不敢揮霍這乍得的自由。看到在病床上痛苦的人,忽然覺得,自己多聊一點,便多幾分殘忍。在嶺上,總覺得軍服是一種囚服;初下山看到不穿軍服的百姓是滿心的羨慕,但看到眼前的病人,那種羨慕感頓時消失了。如果他們有力氣看到我們,一定很羨慕我們吧!儘管我們穿著軍服。

話說回頭,這畢竟是我第一次住院。

在離開成功嶺的路上,我問醫官:「請問醫官,肺炎不去治它會怎麼樣嗎?」

「會死啊!」

我喃喃自語:「如果我現在死了,有沒有什麼遺憾呢?」「如果我現在死了,有誰會為我難過嗎?」

醫官都不回話,眼神帶著點不屑。

三更半夜,躺在八○三醫院的病床上,睡不著,但熄燈了。光線極微弱。點滴吊著,大概還在滴吧!一股強大的孤獨之感襲上心頭,想哭,眼淚貯著,任點滴滴進體內。

 

在得知可以請家人來探病時,我興奮得覺得太對不起連上弟兄!

推著有點故障的點滴架走向公共電話,點滴架的輪子聲好像平快車,坑嶺坑嶺,好慢,到電話旁邊。一個婦女在講電話,聲音很大;我憋著又興奮又難過的綜合心情,等著,兩三秒便開始不耐煩。

憋著心情,會內傷。

終於被我等到電話了。近鄉情更怯,竟然連電話卡都插不進去!(好不容易才把電話撥通)

「爸!我現在在八○三醫院……」

「怎麼會在醫院?」

繼續說下去有點困難,因為,哽咽了。「因為……我得了肺炎!」我躊躇一會兒,決定提出一個孩子氣的要求:「爸,明天可不可以來看我?」

父親完全沒有考慮地就說好。

母親接過電話,哭著問我怎麼會得肺炎。我嚇到了,母親哭得比我還難過。

原本總覺得如此半帶著點理直氣壯的要求似乎太什麼了一點,但後來我不管了,我決定像個孩子一樣任性,直接索討父母的愛。

我想要被人疼。

──雖然我是男孩子,而且穿著軍中的衣服。

唉!看來我是很脆弱的了。

 

父母親來了,帶著一大堆我平常一定嫌多的食物。母親削著蘋果,一圈一圈地削著,像月亮照著自轉的地球。

我躺在床上,什麼都不拒絕;看著點滴,一滴一滴地滴進來。這幾天已掌握好技巧,不會再讓血倒流出來了。父親帶來了報紙和我想看的書籍,母親削著蘋果。躺著的時候並不想咳嗽,床畔滿是幸福。病友在看父母帶來的報紙,一大早,八點多,和煦的陽光照進病房來,如此當兵真是教人既心虛又心滿意足。

咳咳咳又咳了一堆痰,咳著咳著塑膠袋就封起來了。巡房的醫官來看,父母和醫官打招呼。醫官是陽明醫科畢業的,服少尉役,像隔壁的王哥哥。一臉和善的笑容讓病友不害怕他肩上的橫槓。

醫官來看我和病友們,看到母親在削蘋果。母親把削好的蘋果送給醫官,醫官委婉地拒絕了:「真是不好意思,但我們當軍官不可以接受饋贈。」母親聽了也不便再給,但直呼這沒什麼道理。

病友們的家屬陸陸續續地來了。有的是住在中部的舅媽,有的是住在中部的姊姊,有的父母則大老遠趕來,不管南部北部。

 

有個病友的母親焦急萬分地問醫官說她的小孩怎麼會受這種傷呢?這種傷可能導致某某菌感染,而這某某菌的感染可能導致終身殘障!雖然我的小孩沒有感染得那麼嚴重,但會不會惡化呢?我好好一個小孩交給國家,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旁邊看的人只覺得這個醫官真倒楣,這件事拿他問責任?套句台語的俗話說:「人也不是伊刣的呀!」

只聽見醫官好言勸慰道:成功嶺都有要求要注意衛生,每梯次離開前都要整理乾淨才放人。我們也怕有意外發聲,盡力維護環境的衛生與學生的安全。至於怎麼會有蚊蟲呢?實在是再怎麼謹慎也會有狀況發生。

醫官和那個母親聊了很久,一直都保持著和善的笑容。我想,他以後一定是個體貼病患的好醫師。聊久了,那個母親的態度也緩和下來。畢竟,這醫官也是人家的孩子,他現在也是在服役呀!

 

當病人可不可以耍賴和偷懶呢?

明明還有一些體力,可是我卻讓母親扶著起床。又幸福又不孝的感覺同時存在於這週一的早晨。父親先回去了,母親向辦公廳請了假,留下來陪我。醫官來巡早班,說我真是幸福,有一個這麼照顧孩子的媽媽。

母親昨晚睡在隔壁病房,一夜沒睡好。總是怕我忽然在半夜怎麼了。這是我第一次住院呢!真諷刺,第一次住院,竟然是在應該把身體鍛鍊得更強壯的受訓期間。我躺在床上,養病,有時懷疑自己根本已經痊癒了,還數著點滴玩。直到坐起,才發現自己又是咳咳咳。病房裡其他的病友,有受到創傷而感染某某菌引發蜂窩性組織炎的,有在胯下長了嚴重的皮膚病的,有先天性心臟病要檢查的。早上十點,我們看書看報,陽光和煦地照著我們閱讀的文字,想到連上弟兄四五點就得在「部隊起床」的口令聲中「彈」下床,此時此刻則在陽光底下操練流汗,而且父母也不在身邊……真不知是病號要羨慕健康的人?還是健康的人要羨慕病號?

打電話到L家,希望L來看我。但L說要和家人去游泳,不能來。也許我該惆悵失望的,但實際上那份惆悵很輕微,因為,我有父母在身邊。

我承認有時對父親會感到厭煩,我也承認也許有一天長大了我會幡然悔悟,但就在這幾天,我忘記了從前是怎麼對父親厭煩的。殫思竭慮地想像,竟產生一種似真似假的感覺:我從來沒有對父親厭煩過!如果有,可能是種假性的記憶。

 

上個廁所便是一陣浩浩蕩蕩。推著有點故障的點滴架,歪歪斜斜地前進著。只要一不小心,靜脈中的血就會溢進點滴的管子中。如此手上插著一根滿是血的管子或許會讓人覺得事態嚴重,但別人的擔心會讓我心裡發笑:不過就是這樣子嘛!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點滴架艱難前進的轆轆聲讓我想起小時候搭的火車。小時候很喜歡搭火車,搭火車一定是由父母帶著,就算是從台中搭到彰化,也足以讓我興奮很久。但忘了從什麼時候起,搭火車變成我自己的事了,關於火車的記憶也再也無關乎父母。但是今天,竟有這麼一列小小小小的火車,父母帶著,在八○三醫院的走廊間,緩緩行進。

晚上醫官來巡房時,醫官直說母親很疼我,讓他好羨慕。說罷作勢要我下床,他要躺上去,來享受母親的照顧。母親說:「生病不能交換生啦!」「你也有你的母親疼你呀!」

「我沒有母親疼我,我的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醫官說著,仍然保持他的微笑,但眾人的神色都黯了下去。只聽醫官說他以前是個流氓學生,常打架惹事,後來信了主耶穌,改變了他的一生等等。

「你真是不簡單呢!」那個感染某某菌的病友的母親說,表情甚是感動。

「所以我很羨慕有母愛的孩子。」醫官笑著說,並看著我。

我忽然覺得自己欠這個世界太多太多了。

 

我想起在我國中的時候,有一回,母親為了檢查身體,也住到八○三醫院來。那時不檢查還好,一檢查,也不知那個環節出問題,母親居然生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那個時候我都沒有去看母親,只是在家讀書、看電試。在一個星期日,全家去看母親,我還帶著第二天要考的國文課本去讀,課文是〈孔子的人格〉。走在路上,我也背書;在病房裡,我也背書。當時母親沒有說什麼,但哥哥很生氣。我在病房裡站得有點腳痠,但沒什麼位置可以坐。當天就回去了,沒留下來陪母親過夜。

就在我們去看母親的那天的凌晨,母親很早就起來,捧著臉盆和盥洗器具去刷牙。大概也推著那小火車點滴架吧,在走廊上走著走著,忽然就痛了起來。痛了很久,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後來被病友發現,扶著回到病房。母親的病友說妳怎麼沒有親人在一旁照顧妳呢?母親聽了,好想哭,那天早上她把這件事跟父親以及我們說:「都沒有親人在旁邊……」

我的外婆在生下母親之後不久就離開了,因此母親從小沒有母愛。生下我們之後,母親把雙倍的母愛給我們。她是天底下最慈愛的人,自己病了卻沒人照顧。我在病房一想到這些,我就……

 

吃了不少消炎退燒的藥,病情逐漸好轉。醫師說,回去之後還是要去大醫院治療,把病徹底治好。我想起一般人對軍中醫院、診所的惡劣印象,開始覺得,那也不是本質上的。不一定因為它是軍醫院就一定不好,不一定怎樣的名字就對應怎樣的感受,因為中間有最大的變項:人。二十幾天的受訓,四天的住院,心中那份惜福之情比從前加重數倍。如果有人問我在成功嶺學到什麼,我首先回答:學到珍惜。身邊有許多理所當然、麻木無知覺的幸福,其實都是應該好好珍惜的。而除了珍惜幸福之外,更應該進一步去愛人,給人幸福,像我的父母以及那個醫官一樣。

住院最後一天,帶著治好大半的身子出院。父母不斷地感謝醫官的照顧,然後和我一同收拾行李。行李有的由父母帶回家,有的由我帶回連上。我對父母說:「後天就回去了。」那本父親帶來又帶回去的詩集,有一首詩我正讀到一半,我撕下一塊紙片夾著。父親說,回來繼續看吧!

撘上燠熱的救護車,開往成功嶺方向。車窗外熱風不斷吹灌進來,但我的嘴角有一絲笑意。彷彿治好的,不是只有肺炎而已。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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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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