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陶淵明〈讀山海經〉其十
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
形夭無千歲,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
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
前四句尚稱易解,第三句若作"形天舞干戚"亦形象生動
然而此詩究竟是只講精衛,或者是講了精衛又講形天?
我看各書所講,似以後者為多
今姑從之
但我個人認為,前者比較有道理
真正難解者,在沒有典故的後四句
今天欲講此詩
上課前打算順順思緒
忽發現思緒極不順
取賞析書參考,皆不順
遂擱置架上
試自梳理如下
同物既無慮,有三個地方卡住
同物,是誰和誰同物?同什麼物?
既,是什麼?慮,又是什麼?
我的想法是:同物,乃言精衛、形天,皆已同於物,即物化(死去)也
非如賞析書所說同為生物。
(一書說二者生而為神人死而為禽獸,生前死後同為生物,一書說精衛形天一禽一獸同為生物)
既,已也。如既得利益者,即為"已得利益者"之意
詩中以既為已,很常見。二字的草書也可以很像。
賞析書不認為此字為難字,但卻忽略"既"等於"已"
腦中自動出現"既然......那麼就"的句型,遂使全詩之解讀走入歧途
慮,思也。何思?賞析書以為懼也。
故"同物既無慮",意為"同為生物,既已無所畏懼。"順著解下一句,就是"死去之後,又有何可悔?"
吾覺得不是此意
"同物既無慮",意為"死去已無思"
言精衛形天,二者本為神人,因怨而死,死後無思,惟存一點怨念化為禽獸
此乃憐憫之語也
不必說此思是懼,將此詩解作歌詠復仇
吾覺得此詩根本不是歌詠復仇
化去不復悔
吾與賞析書都認為此五字是"死去不再悔"
看似無歧異,但我想我又從"悔"字讀出一些暗示
為何言"悔"?
強言不復悔?果真不悔乎?
或許真的不悔,但是悔的念頭一度萌現
因此才有不悔的說法
否則"不悔"二字憑空而來,很使人莫名其妙
因此,我認為此句之意,雖是"死去不再悔"
然句後不免隱藏"微悔"之意
常作詩之人,便知人在作詩時,每喜達言,自作寬解
詩中言無傷者,每已受傷也
詩中言不愛者,每仍深愛也
可知詩中言不悔者,不免有悔也
自言不悔,只是壯大自我耳
徒設在昔心
吾與賞析書亦都解此句為"空有在昔心"
即空有生前心。
然而生前何心?
賞析書認為是怨恨
僕以為不是怨恨
而是一種清明之心
在未卒然而遇死亡前的昔日清明之心
常保此心,當修成正果
何至於死後而化為精衛?死後化為形天?
精衛形天,未具沛然之氣
卒然而死,泰山崩於前而色大改
故一點怨念使之墮而為禽獸
詩人思及此點,不免歎此二人空有在昔清明之心
卻未能常保之也
如此講"徒設"(空有)二字,才不會莫名其妙
否則,若歌詠復仇,那麼何至於認為怨恨之心為空有呢?
且三句同言怨恨,豈非冗贅?
陶詩固然平淡,卻不可能這麼冗贅也
良辰詎可待
詎,豈也
賞析書對此句幾乎視而不見
因此,後四句,三句解得冗贅,一句視而不見,而將賞析重點全放在前四句
大談典故,而將此詩詩旨歸於復仇
真大乖詩人本意也
僕對此句尚不敢稱已把握
但讀起來,當是言人生短暫,不可稍待
人在生前,有清明的靈思,可以主宰自己的形體
這種可以主宰自己形體的日子,正是良辰
然良辰苦短,豈可久長?
豈可任人等待下去?
不思修行,一朝卒然而死
化為禽獸,欲悔無由(化去不復悔)(渠輩有知豈能不悔?然"同物既無慮",已同於物,無思無慮矣,自然不悔。此不悔者,無由悔也。)
故順著講下來
此詩"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敘精衛故事也。
"形天舞干戚,猛志固長在",敘形天故事也。
(原作"形夭無千歲,猛志固長在",僕以為此語更佳,乃言精衛固為帝女,然無千歲之形,化為精衛,已非帝女之形也。精衛者,帝女復仇之猛志也。一點怨念,結而為鳥。此解與後四句較一致)
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言精衛形天已同於物,失去心思;身形已化,無由再悔。
徒設在昔心,良辰距可待,言精衛形天空有生前清明之心,然未能把握良辰,竟爾化作精怪禽獸,悲夫!
讀至此,知此詩當可與孟子大丈夫之意相發明
復仇之說可以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