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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2 15:23:48瀏覽4426|回應0|推薦5 | |
洪棄生以「選體」作〈雜懷詩〉三十首,刪十五首、存十五首。在這輯詩作中,洪棄生較全面地表現了對自我生命意義的思索。自己如何定位自己?自己追求的是什麼、現實生活容不容許他的追求?求之不得的時候生命有無其他出路?一連串的思索構成〈雜懷詩〉的全貌。此處原欲舉一首以概括其他,但鑒於只選一首,未免以偏蓋全,因此將十五首全盤註出,以觀全貌。 第一首「大塊發噫氣,欻然生風雲。雷聲震百物,蟲蟄起紛紛。丈夫未得志,龍質而魚群。一朝作霖雨,磅礡塞乾坤。」具有序詩的性質。全詩著焦點在「丈夫未得志,龍質而魚群」之句。「龍」是上天賦予的優秀質地,但現實生活中,由於未得志,仍然只是「魚」。丈夫處世,自命為龍;但如果一輩子「魚群」,則當慢慢地發展出屬於「魚」的人生觀。第一首稍稍逗引出龍、魚之異,往後諸詩則不斷進行補充。 第二首「代馬蕭蕭鳴,臨風善罄控。十年芻豆恩,一朝能負重。關山千里遙,風雲四蹄縱。人生雨露中,當為天地用。曲藝望成名,矩材作梁棟。瑣瑣無所為,沒齒塵埃共。感此忽高歌,吟龍而嘯鳳。」先以馬起興,寫養馬十年,一朝用馬。當馬培養已成,可使牠馳騁千里也。轉筆而點出人,人亦當有用於世,如良馬一般。然洪棄生轉筆又說:自己希望留下文名,也希望自己能成為國家的棟樑之材。可惜一直到現在(寫此詩時當屬青壯年時)都還沒有作為,眼看著就要如此埋沒一生了。此詩寫出自己想用一展良才、對國家社會有所貢獻、惜苦無機會的鬱悶心情。 第三首「生落古人後,忽作古人想。古人在當時,誰知生景仰。同居天地中,成材在所養。寧為拙而直,勿為巧而枉。常存不朽心,骨幹自英爽。春秋相循環,榮枯互來往。自立堅不移,陰陽任消長。」洪棄生向來景慕古人,不論人品上、詩藝上,「古人」代表的都是夙昔之典型。但在這首詩中,洪棄生突發奇想:或許自己未來也會被視為高潔的古人呀!然而古人在當時,同輩中人誰會景仰他呢?「同居天地中,成材在所養。」此語稍費解,其意或有二意:其一如俗語所說:「一樣米養百樣人。」謂天地之間,人們稟賦各異,而這樣的稟賦或許與環境(所養)有關。其二則是說吾人與古人同居天地之中,資質相同,唯因境地不同,故成就亦不同。其語背後之含意,恐為「吾之資質不下於古人,所造不逮古人者,蓋境地低下也。」[1]「寧為拙而直」以下,提出一個有趣的想法:如果我們能以後人的眼光回顧今世,將今世之人看成古人,那麼就可以取得一個制高點,知道時代潮流的變化,知道誰隨波逐流、誰堅立不移。洪棄生立定腳根,不畏潮流浮沉,因為他已抱存不朽之心,以來世之眼光回看今世,因此今世的各種暫時失意,都不能擊潰他。此即所謂「寧為拙而直」、「常存不朽心,骨幹自英爽」、「自立堅不移,陰陽任消長」也。而那些審時度勢、追逐潮流的人,即洪棄生眼中的「巧而枉」之徒,俯仰由人、毫無定見,雖自以為居風氣之先、乘時勢而動,卻免不了受後人恥笑也。 第四首「江河萬里流,發源在涓滴。雨膏沛四海,在天惟滲瀝。雷聲未出地,隱隱不霹靂。能大不能小,神龍有形跡。英雄抑塞時,跬步隨咫尺。窮年一卷書,寢興視旦夕。於人了不殊,惟不作無益。」此首主旨說的是:大人物發跡前,固是小人物,然小人物卻不作猥褻事,當以他日之大人物自期也;即使跟他人沒有什麼不同之處,至少不能讓自己去做無益之舉。「江河萬里流,發源在涓滴。雨膏沛四海,在天惟滲瀝。雷聲未出地,隱隱不霹靂。」連續以三個比喻,講大人物發跡以前只是小人物。「能大不能小,神龍有形跡。」謂龍之變化能大不能小。此語稍費解,神龍之變化當能大能小,屈伸自如;洪棄生之所以改稱「能大不能小」,或許是指一旦成為大人物後、就不會再變成沒沒無聞的小人物吧!往後則寫英雄未遇之時,只能當個窮酸秀才、不能昂頭闊步。雖吟哦不輟,總是對社會民生缺乏貢獻。然而儘管缺乏貢獻,無益且有害之事仍是不得去做的,此立身處世之道也,不可不知。 第五首「鴻鵠能千里,常懷羅網憂。徘徊青雲表,翱翔天地秋。人生不雙翼,世網常覺周。哲人貴知機,君子善厥脩。禍福自有時,不用多綢繆。趨避苟太熟,處世日悠悠。是以百練鋼,不願繞指柔。」此詩講的是一種處世之道。洪棄生不願對人情世故過於練達熟稔、不願過度追求趨吉避兇。雖然說耿直處世,易啟禍端,然決不能為了避禍而扭曲自己的人格。禍福自有天定,何須極力趨避?全詩先以鴻鵠起興。能遨遊千里的鴻鵠啊,時常擔心自己陷於捕鳥的網羅;滿腔熱血的人啊,也常覺得世情之網十分周密,動輒得咎。哲人觀看世情,能知道事情細微變化帶來的徵兆;君子「敬遜務時敏,厥修乃來」(《禮記.學記》),對世事也感到敏銳。即以此道,欲趨吉避兇足矣。若過度追求趨避,時時要未雨綢繆,反而自設桎梏,人格也隨之猥瑣,為大丈夫所不取。從此詩中,可以看出洪棄生秉性耿直,但他也承認「哲人貴知機,君子善厥脩」。他不以諳於世情證明自己的明智,但也不以昧於世情證明自己的清高。 第六首「虎豹憎皮鞟,孔雀愛毛羽。處世無文章,廟堂無繡黼。枵腹談羲皇,吾儒實臭腐。清氣得乾坤,吐言自千古。流之為浮華,亦可存藝圃。班馬與風騷,李杜與開府。光芒如日星,芬芳溢海宇。」此詩自述志業。在某種脈絡下,文學,並非人生的必需。那麼畢生追求文學上的成就,豈不是虛擲光陰嗎?面對這樣的質問,洪棄生試圖以此詩給個答覆。他試圖去說明文學有其必要;即使沒有必要,至少它不害大道。「虎豹憎皮鞟,孔雀愛毛羽。處世無文章,廟堂無繡黼。」言虎豹因美麗的皮鞹蒙受性命之災(暗指文人因詩賦罹禍),孔雀愛惜自己的毛羽(暗指文人仍是喜愛自己的詩賦)。如果世界上沒有文學,就好像莊嚴的廟堂失去繡黼。繡黼乍看不實用,卻能增近文明的細緻,當一個國家開始追求裝飾的細緻時,往往表示的是這個國家國力強盛,已有餘力追求非實用層次的東西。「枵腹談羲皇,吾儒實臭腐。」道家以仇視文明的態度追求人生境界的高邁,對方外之士而言,吾儒大概是追求文明的腐儒吧。「枵腹談羲皇」似是一種姿態,不追求飽暖,追求無憂無慮的生活。雖然高超,但不近人情。相較之下,吾儒雖追求一些低層次的東西(如文學),既近於人情,也不害大道。「清氣得乾坤,吐言自千古。流之為浮華,亦可存藝圃」講創作並非汲汲營營刻意為之,只是偶得天地間的清氣,自然流露,便成了吐屬高妙的佳文。這些文章,就某個角度來看是不重要的「浮華」,但不妨也讓它留在藝圃之中,讓它享有一些不必要的世俗名聲吧!此等說法,是一種先自我貶抑、但實際上求的是自我肯定的謙退之詞。「班馬與風騷,李杜與開府。光芒如日星,芬芳溢海宇。」此句列舉「班固、司馬遷」與「國風、楚辭」,又列舉「李白、杜甫」與「庾信」,呈現出繼承、開創關係。(班馬繼承風騷並有所開創、李杜繼承六朝並有所開創)。他們的成就燦爛而芬芳,為世人所肯定,吾人亦無須認為他們追逐文明、遠離大道而否定他們。 第七首「胸中萬卷書,臨行無一可。匡居亦有言,致身輒相左。譬如大風波,中流縱一舸。顛簸不自由,無力能轉柁。當為松柏姿,霜中能磊砢。勿為蒲柳質,隨風常婀娜。寸心耿耿持,後人倘迫我。」此詩主旨在強調個人的力量雖不能改變整體大環境,但我們也不能因此而隨波逐流。「胸中萬卷書,臨行無一可。」言平日裡雖積有絕大學問,一日遇事該有所發揮時,卻又不能發揮往日之所學;「匡居亦有言,致身輒相左。」平日裡評論政治,振振有詞,但到了真出仕以後,卻又常常違反過去自身的言論。「譬如大風波,中流縱一舸。顛簸不自由,無力能轉柁。當為松柏姿,霜中能磊砢。勿為蒲柳質,隨風常婀娜。」言時代洪流中的一艘船,無力轉舵、無能改變什麼,但也應當如耐寒的松柏,而非婀娜的蒲柳。此處全用比法,講的是立身處世之道。「寸心耿耿持,後人倘迫我」,如果我們能秉持耿耿丹心,那麼未來的人或許能夠瞭解我們的心吧!此處也是寄望於後世之肯定、不求一時成功的想法。此意在〈雜懷詩〉十五首中反覆申述,真乃洪棄生念茲在茲者。 第八首「寶劍不雄豪,何以異鉛刀。一朝入滄海,誰為劈巨鼇。英雄負奇氣,秋風萬仞高。窮荒鑄銅柱,絕域致葡萄。安能銜羈靮,局促似爾曹。苟以尋常御,餓死不餔糟。」全詩表現年輕人志在千里、求有事功於天下、不願隨便找口飯吃打發一生的心境。前四句「寶劍不雄豪,何以異鉛刀。一朝入滄海,誰為劈巨鼇」言無用之寶劍,實與鉛刀無異(此處係反用「鉛刀一割」典故)。換言之,身負絕大本領之人,當有用於世。一朝有事,能展現本領,入海劈鼇(此處恐係反用「屠龍」典故)。怎樣才算是有用於世、才算不辜負年輕的生命呢?「英雄負奇氣,秋風萬仞高。窮荒鑄銅柱,絕域致葡萄。」丈夫奇氣縱橫,志在千里,要像馬援、班超那樣的英雄人物,在邊境卓有事功,才算不負平生。此句頗有年輕人的豪情壯志。下句「安能銜羈靮,局促似爾曹」有孤傲氣,不願受束縛,也不願像爾等俗人一般,虱處褌中,茍且自安。末句「苟以尋常御,餓死不餔糟」寫出不願平凡地混吃等死,如果只是平常度日,甚至為求生存、餔糟為生,那還不如餓死呢! 第九首「六龍戒毋首,五馬忌爭先。國家有大事,誰能為仔肩。富貴不可求,奔競實赧然。鳳鳴高岡際,鶴翔珠樹巔。一舉凌太空,矯矯離塵緣。屈指三代下,懷哉南陽賢。」此詩言明哲保身之輩,自戒出頭招禍,徒令倥傯之際,總乏棟樑之材。詩中頗似淪陷後所作,然據詩集,作詩時仍屬前清。首四句「六龍戒毋首,五馬忌爭先。國家有大事,誰能為仔肩」,言強出頭者易招禍端,故爾人人不願爭先、不願負責,一朝國家有大事,無人能勇於負起責任。吾聞子弟入伍,父老每告誡曰:「勿作第一,勿作最後。」又俗話說:「槍打出頭鳥。」都屬這個道理。「富貴不可求,奔競實赧然」,語出《論語.述而》:「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又《論語.述而》:「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富貴已不可求,然而俗子紛紛,不知其不可求,奔競求之,實可恥之至。「鳳鳴高岡際,鶴翔珠樹巔。一舉凌太空,矯矯離塵緣。」此句言神鳥不立身於低下之地,不受塵網羈絆。一旦飛舉,則凌越太空,遠離塵緣,不與彼等競爭富貴者同伍。字面言鳥,實述己志也。[2]「屈指三代下,懷哉南陽賢。」言三代以下,世風日漓,高風亮節、不與俗子為伍者,屈指可數。一念及此,益發懷念如臥 第十首「急渴不擇泉,遠行不擇居。隨遇求所安,俛仰自有餘。豈無古王佐,辱為版築胥。蛟龍困江水,泥塗亦蟠舒。能貴不能賤,器與斗筲如。英雄未得志,經綸在草廬。江山生夢寐,日月照琴書。」此詩主旨在自勵安貧。英雄未得志之前,多是貧賤之身,莫因一時貧賤而有所怨也。首四句「急渴不擇泉,遠行不擇居。隨遇求所安,俛仰自有餘」言不用過度追求物質環境,泉足解渴、居足棲身即可。若能隨遇而安、不存奢念,則生活自有餘裕,不須他求。「豈無古王佐,辱為版築胥」句,言治國賢才也曾做過版築小役,如孟子所說的「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蛟龍困江水,泥塗亦蟠舒」句,不以為龍困淺灘,而說龍在泥塗中能暫時蟠曲,以待他日之舒展。「能貴不能賤,器與斗筲如」句,直斥不能安貧處賤、只能過富貴日子之人,是器量狹小之輩。「英雄未得志,經綸在草廬」句,言英雄未遇之時,負有經天緯地之才,在草廬中等待良機、以投明主。「江山生夢寐,日月照琴書」句,以景語作結,琴、書皆書生之物,以此暗示書生守於草廬之中,等待良機。 第十一首「自命貴不賤,持躬貴能約。一侈百病生,江河為枯涸。所以致遠人,明志於淡泊。窮苦亦可安,何事不可作。措大寒書生,一身繫民瘼。讀史懷名賢,高風在藜藿。」此詩主旨除自勵安貧外,更自勵守約,不起奢侈之心。「自命貴不賤」,此句言:君子以貴自命、不以賤自命,則無論當前有何橫逆,皆能有所不為。若以賤自命,為求茍活,何事不可為?「持躬貴能約」,躬者,身也。修持自身,貴在有所約束節制。「一侈百病生,江河為枯涸」,若不知節制,起了侈心,則百病叢生,即使原本豐沛如江河者,也會為之枯竭。「所以致遠人,明志於淡泊」句,順此理而發展,言以貴自命、能守約之人,即能細水長流、寧靜致遠。不起侈心,其志自然淡泊。「窮苦亦可安,何事不可作」句,言大丈夫若能安於貧踐,心志堅強,則有何困難可以擊倒自己?有何大事辦不成?「措大寒書生,一身繫民瘼」句,雖自嘲是窮秀才,卻自許當時時關懷民眾疾苦。「讀史懷名賢,高風在藜藿」句,景慕古代安貧之聖賢也。 第十二首「率性有真樂,戚戚無已時。顧此復失彼,輾轉徒自疑。登山苦不高,天高安所之。徇欲日役役,跼蹐受塵羈。苟不存達觀,身世有餘悲。職業人所安,形神為之疲。浮雲過太空,無心乃希夷。」此詩主旨言人固不免受塵務所羈也;當存達觀之心,泰然處之;唯亦不必刻意希心太虛,以不事生產為務。首二句「率性有真樂,戚戚無已時」句,點出兩種處世態度,一為率性、一為憂戚。前者偏道家,後者偏儒家。「顧此復失彼,輾轉徒自疑」句,言二者不易得兼,兩者關係,每每顧此失彼。中心拿捏未定,不免生疑。「登山苦不高,天高安所之」句,言求道之人,每欲追求一至高之人生境界。此處以山、天設喻,登山者奮力登高,既已登頂,尚苦其不高;然尚有人力所不能至者(即天),質言此路如何去?嘆無徑可由也。「徇欲日役役,跼蹐受塵羈」句,若順從世俗之欲,不求超拔,則不免終日奔走勞苦,生活不得逍遙自在,須受得許多拘束。「苟不存達觀,身世有餘悲」句,言若不存達觀之心,則易對現狀不滿,悲哀之心時起,一種身世,可以喜樂,可以悲哀,端繫乎人之一心。不存達觀之念,則身世之感,唯趨向悲哀一途而已。「職業人所安,形神為之疲」句,言職業乃人之安身立命處,不可須臾棄也。然而為了安於此處,往往形神俱疲,前述所謂超拔之境,面對現實職業,便雲散煙銷、不復存在了。此句言塵務乃是不可避免者也。「浮雲過太空,無心乃希夷」,末句出之以景語,「浮雲過太空」者,鴛飛魚躍、雲過太空,其有人心於此處作用也哉?無有也。故此語逗露出「無心」。復謂「無心乃希夷」,簡而言之,將心放下,則自得清淨。塵務固不可避免,然無須時時以塵務為念也。 第十三首「人生無才智,處世何足多。才智既有餘,將為才智磨。碔砆遭賤棄,圭璋被切磋。腐木置路旁,良材來執柯。貧賤固銷磨,富貴亦蹉跎。江河亘天地,奔流無止波。至人葆其真,嘯傲在槃阿。」此首用莊子語意,稍稍變化,用以感嘆身負良才高智,卻換得平生奔波、憂惶難已,未必是好事也。「人生無才智,處世何足多。才智既有餘,將為才智磨」句,言人生在世,才智堪用足矣。過多的才智,反而為人帶來磨難。此語恰與東坡「人人都道聰明好,我被聰明誤一生」同一心境。「碔砆遭賤棄,圭璋被切磋」句,言凡石不受人用,雖被賤棄,然能保有自身的平安;美玉雖受人用,但未能葆真,須承受許多的琢磨切磋。「腐木置路旁,良材來執柯」句,與前句意同,不過換個比喻耳。此言腐木不堪用,棄置路旁,反保長生;良材堪用,反而被取來製成木柄。甚至以此木柄裝上鐵器,用來砍伐樹木,使更多的良材都要受人利用也。「貧賤固銷磨,富貴亦蹉跎」句,此處所言貧賤當與碔砆、腐木同觀,謂其不受重用,誠屬銷磨性命。此意與莊子不同,前文稱「用莊子語意,稍稍變化」者,指此處也。然貧賤固然銷磨,富貴(可與圭璋、良材同觀)何嘗不銷磨?前者無所是事,虛拋光陰,銷磨生命;後者勞心勞形,俯仰進退,憂戚不已,亦是銷磨人生。「江河亘天地,奔流無止波」句,言天地間江河奔流不已,暗喻時光流逝不已。時光流逝,而英雄無用武之地,乃銷磨生命也;然英雄有用武之地,亦屬銷磨生命也。「至人葆其真,嘯傲在槃阿」句,以景語作結。東晟按:言志、抒情之詩,以景語作結,往往中斷原有脈絡,但又產生餘韻不絕之感。然原有脈絡戛然而止,不再發展、不下結論,只以景為結,此詩人自暴困境、而亦苦思不得對策也。不得對策,更可知其感慨殊深、莫可如何。至人葆真、嘯傲槃柯,此《莊子》文中形象,取此形象,置於結尾,似有所超拔,似有方向可供寄託生命,然終歸玄妙而難掌握。識此,更知詩人之無奈也。 第十四首「登高望山海,黯然秋氣生。羲娥不息駕,天地倏晦明。候至百物老,時易草木驚。蜉蝣分旦暮,朝菌分枯榮。大椿八千歲,滄桑徒再經。茫茫視日月,徘徊感我情。我情在何許,勞形復勞精。因知千載後,金石亦鑠精。」此首以大化觀之,思及世間並無真不朽之事。既然萬物終歸腐朽,那麼自身生命價值何在?發此感慨,乃詩人已先存不朽之心,既而思之,不朽實不可能也。既同歸於腐朽,那麼世上的許多堅持,還有必要嗎?此境較高,宜置於後,不宜置於前。若置於前,先預知千秋萬歲後的腐朽,則其餘諸首的萬般感慨,勢將落空而取消。「登高望山海,黯然秋氣生」句,以一動作起首,取遠望之姿,固知其所思不在淺近事物也。黯然秋氣者,預言全詩將言腐朽殺敗也。「羲娥不息駕,天地倏晦明」句,言日行不息,日夜變化,以大化觀之,皆倏忽快速。「候至百物老,時易草木驚」句,言時光流逝,萬物趨向衰老。此句略嫌合掌,意思重覆。「蜉蝣分旦暮,朝菌分枯榮。大椿八千歲,滄桑徒再經」句,前言蜉蝣、朝菌生命極短,朝生暮死,朝榮暮枯,彼等自以生命短促為己分,固不有奢求;而後言大椿雖以八千歲為一春、八千歲為一秋,看滄海桑田一再變化,其壽不可謂不長,然自大化觀之,大椿亦渺小微物,與蜉蝣朝菌相異無多。「茫茫視日月,徘徊感我情。我情在何許,勞形復勞精」句,言詩人視日月變化,而茫茫不知所之,徘徊不定,百感盈胸。蓋大椿長壽永考,以大化觀之,尚且如此渺小,則我輩人類,豈不更渺而小哉?一念即此,則我等之情感將如何安排?當曠達而無視於紅塵擾攘乎?或者自甘如彼等朝菌、蟪蛄,於短暫一生中極盡一己之喜怒哀樂乎?詩人無法抽離現實,終歸勞形勞精,然亦自知勞形勞精所追求者,最終亦將歸於空茫。「因知千載後,金石亦鑠精」句,言極久之後,金石亦銷鑠不存,世界趨於毀滅,此大化之所必然也。此處「千載」本欲言時間極久,然略略失誤,當稱兆歲也。 第十五首,「陵谷倏變遷,寒暑旋代謝。人生百歲中,日月亦假藉。輾轉已更新,天地如傳舍。逐逐稻梁謀,畢生無休暇。瞬息虛一生,回頭誰勸駕。我有一寸心,可與爭造化。欬唾凌清虛,神人藐姑射。」此詩至於金石銷鑠之第十四首後,乃欲為今世人生尋一出路也。此出路即以詩人之一寸心,與造化相爭。此一爭字,即顯出人性之尊嚴矣。首句「陵谷倏變遷,寒暑旋代謝」,言山變為谷、谷變為山,地表尚可變化、人世安能永定?寒暑代謝,以大化觀之,亦瞬間之事。人間以為長遠之事,以造化觀之,皆極短暫。「人生百歲中,日月亦假藉。輾轉已更新,天地如傳舍」句,言人生不過百年,時光(日月)彷彿借來一般,人世新陳代謝亦甚快速,天地如旅舍一般,為一生所暫寄耳。時間(日月)、空間(天地),皆非吾人能永久擁有者也。「逐逐稻梁謀,畢生無休暇。瞬息虛一生,回頭誰勸駕」句,言畢生勞碌,只為掙一口飯吃,人之渺小,真與微蟲無異。且人生短暫,時光虛拋,碌碌而往,不知有何人勸駕回頭耶?「我有一寸心,可與爭造化」句,此語似承宋儒而來,以一寸心致良知,乃可與造化相爭,而構成天人兩橛分立之局面。「欬唾凌清虛,神人藐姑射」句,則用《莊子》語作結。藐姑射之神人,「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莊子.逍遙遊》)此莊子寓言,乃以人身而符大道者,謂其係大道之人形化亦可。一寸心而與造化相爭,甚至與造化相符,前言「金石亦鑠精」之困境,似乎得到解決。落實到實際作為的層面,仍是文學。所謂「欬唾凌清虛」者,「欬唾」即文學也。於文學實踐中凌越清虛太空、與大道相冥符,此即洪棄生對人生困境思索而得的答案。 縱觀全詩十五首,我們以閱讀一個年輕人的詩的心情來閱讀(洪棄生作此組詩時,不超過二十八歲)。因為年輕又才高志大,詩人對未來有無限的憧憬與幻想;然而自己亦知道這種無限是不可能的,必然隨時光的流逝,而漸漸落實為有限。那麼當生命要漸漸變成一個有限的、輪廓清晰的東西之後,它要變成什麼樣的東西?便成了詩人頗感焦慮的事。在這組詩作裡,我們可以看到這些訊息: (一)面對有限的人生,詩人如何自我期許?他怎麼定位自己? 十五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出,洪棄生頗以「有用於世」來自我期許。他經常提到英雄潛伏,有朝一日能飛黃騰達,而這樣的飛黃騰達不僅是揚名聲顯父母、立功千里之外、衣錦榮歸那樣的層次,更有治國齊天下的淑世理想。因此,洪棄生是想要有事功的。但,洪棄生似乎認知到自己足以傲人的,可能是他的文章(而非治國安邦之才)。然而,「百無一用是書生」這種自卑的念頭又一度萌生,使詩人不禁自我質疑,經過一番質疑之後,洪棄生以第六首詩、及第十五首詩,給出答案。 (二)他在道德上怎麼期許自己? 洪棄生在十五首雜懷詩裡,經常出現一種「羞與俗人為伍」的心境。而這些俗人,在道德上是墮落的。他們道德上並不邪惡、並不存心害人,他們只是因為怯懦而墮落;換言之,這是一批禁不起風吹雨打、禁不起威逼利誘、禁不起富貴權力腐蝕的弱者,而不是一群壞人。然而,洪棄生不願意做這種弱者,他想要有所堅持。在詩中他不斷砥礪自己,深信自己終究會獲得最後的肯定,深信自己與那些俗人不一樣。也是這樣的堅持,讓洪棄生在台灣割讓之後,有著傲骨嶙峋的不凡表現。 (三)畢生的努力追求,會不會是徒勞無功的? 洪棄生雖然有夢想、有堅持,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因為萬物將同歸於腐朽,那麼這些曾將擁有過的夢想、堅持、追求,似乎都已被限定將是徒勞無功的了。他甚至想像:造物者用祂的眼睛,在看人世間愚昧擾攘的人們,會覺得人們有多麼可笑、多麼可憐。一念及此,萬念俱灰。但儘管萬念俱灰,洪棄生仍打算要找出一條出路。 (四)安身立命之道的最後答案 十五首〈雜懷詩〉,最後一首以「我有一寸心,可與爭造化。欬唾凌清虛,神人藐姑射」作結,提示了文學將是他的一生志業。而且他相信透過文學,可以上符天道,人不再是渺小微物。姑且不論這種說法是不是真的解決了前面諸詩所提到的困境,即使沒有解決,但這個說法放在最後──這類似最後解答的位置,意味著這是他經過一番思索之後的最後解答、最後說法,他將把這個說法放在心裡,用以回應不時自心裡跳出來的諸多質問。「為茫昧難解的現實尋求一個類似答案的說法」,或許,正是文學的使命吧! 前面所述,還存在著一個問題。即:〈雜懷詩〉本來有三十首的,怎能確知第十五首是最後一首、至少是最後幾首呢?關於這個問題,確實值得思索。筆者此處只能這麼回答:洪棄生寫〈雜懷〉三十首,擇其純粹十五首,則這十五首,當足以視為一個完整整體。所汰去的十五首,究是是因為語言未臻成熟、或者思想已被否定,而遭作者淘汰?我們已不可知。然既已汰去,就不便作為討論的對象。因此,就今存的作品而言,得出以上的結論,應當還是可信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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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