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崑義(台灣國際戰略學會理事長、教授)
張明睿(中華鄭和學會秘書長、博士)
2013年習近平提出「一帶一路」之後,到2016年底卻傳出「一帶一路」正名為「一帶一路倡議」。2017年5月香港鳳凰台,特別製作了《一帶一路媒體報導上常有的七個錯誤》,其中第二項錯誤指出,「許多報導都使用了戰略用語,而這類的術語帶來了攻擊性,而一帶一路是提倡,是倡議,而非戰略」。
從邏輯上推演這個命題,「戰略具有攻擊性」,「一帶一路」沒有攻擊性的特質,所以它不是一種「戰略」,而是一種「倡議」。這樣的邏輯演繹,將「戰略」的語境推入了軍事範疇,學者劉衛東指出「某些外語環境下它更多地在境外被當作軍事術語使用,為了避免誤解,中國官方…應使用一帶一路倡議或一帶一路建設」。顯然這是對戰略概念的誤解,這就有必要探討戰略一詞的意涵。
西方戰略意涵的變化
冷戰結束之後,「戰略」一詞在國際關係研究領域中遭到很大的衝擊,通常是將戰略視為「安全」概念範疇下的內含物,也就是「軍事戰略─戰略研究─安全研究」三個層次,安全研究是高階層次,軍事戰略是低階層次,戰略研究是將聯繫軍事與安全的中間環節。
美國學者貝茨(RichardK.Betts)和沃特(Stephen M. Walt)即認為:「美國的安全研究繼續保持了傳統主義特點,強調安全研究就是『軍事的、政治的和外交的』,和安全研究存在著重大關聯度的『戰略研究』則永遠是探討如何『打贏戰爭的藝術』」。戰略研究中的戰略概念,就成為戰爭戰略的典範。但從蒙特利爾魁北克大學政治學教授戴維(Charles-philippe David)的視角來看,這種以軍事為主體的傳統安全觀已經被拋棄20年了。
安全概念有其限制,不論是「主觀安全、客觀安全、話語安全」等,都必須藉由行動來解除安全隱患,安全話語具有安全警示,卻難以逾越安全概念自身的侷限,也就是如何處理安全問題的行動,安全似乎又自成一個研究範疇。但是,很快的「安全」與「戰略」在國際關係領域中又進行了彌合,戴維從學理上表示:「以新戰略觀區別,傳統戰略觀與新型戰略觀,前者拘泥於軍事範疇,後者則吸納了國際關係的其它概念,比如安全、外交、聯盟…」而有了新的內涵轉化。新戰略超出了傳統戰略研究的邊界,甚至將「經濟與防禦的關係、經濟與安全的關係都在重新的納入其中」,2017年底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將經濟安全納入便是明證。
而傳統戰略研究是從軍事或戰爭領域討論「戰略」,不可避免的「戰略」易與「衝突」概念相互聯繫。冷戰時期,主要是以核子對峙下的國際戰略為主題,是以軍事力為焦點的戰略觀,是明顯的停留在傳統戰略研究領域,傳統戰略的根本性是以「衝突」為內核,但在冷戰後,戰爭的意義在淡化,戰略意義得到拓展,還注入許多心的內涵,而「戰略」在選擇手段時,「衝突」僅是其中一種方式。
在新戰略觀點下,「安全也可以透過外交(預防性)與和平方式(安全機制)獲得」,也就是多邊主義與合作安全去獲取。戴維的研究,將安全理論區分5個學派,這5個學派對於「和平展望處理」主張如後,「(新)現實主義通過大國之間的平衡獲得和平;理想主義通過法治國家實現和平;(新)自由主義通過合作實現和平;建構主義通過施動者的變化和社會化獲得和平;批判學派通過結成共同體實現和平」。從力量式和平,法治式和平、合作式和平、建構式和平、語言式和平,可稱之為「和平戰略」。
「和平戰略」的思考,可以通過這5個學派的主張進行戰略選擇,戰略的本質也進入衝突與合作兩者性質綜合處理的境遇,戰略意義也包容了「秩序性與合作性」概念。只是在理論上,尚須進一步的完善。
戰略和利益可以兼容嗎?
戰略必須設置目標,目標樹立來自於利害判斷,很大的決定因素取決於利益的考量,「生存狀態」被列為關鍵利益,也是首要利益項次,也將會產生「敵我」的分化。雖然外界批評這樣思考容易產生「鏡像陷阱」,「自我實現」的偏差,但仍是戰略理論中的硬核心部分。甚至美國戰略學界,曾經發出這個世界若只有「一個戰略 」便不再有衝突的狂想,戰略的排擠性至為明顯。而戰略的排擠性緣自於衝突本質。
這裡能發現一個問題,鏡像的形成來自於自我的設想,生存需求產生極端衝突的形式,戰略設想似乎不可調和,戰略排擠性則被分析出來。鏡像是一種自我反射,它的外顯現象是主體性,戰略主體性是一種常態現象,問題產生在一個主體在追求自身利益的過程,是否僅能是一種利益最大化形態的追求呢?也就是戰略與利益是否可以兼容呢?若戰略內涵將「合作」納入兼具,戰略與利益兼容或可被實踐。
傳統戰略不必拋棄衝突概念,然而新戰略觀的範疇,則可以採取利益兼容的途徑思考戰略規劃。戰略排擠併非唯一的呈現,戰略對接、利益兼容,應可納入新戰略觀範疇,尤其在經濟發展的領域中。
一帶一路戰略用語的難題
「一帶一路」在使用戰略語言會出現困境的原因有幾個值得討論的地方:
1、是「一帶一路」自身便是一種創新模式,與原有存在的經濟發展模式形成競爭的態勢,創新的目的在求「發展」,「經濟發展」不同於「經濟現象」的研究思路,經濟發展理論先驅熊彼德(Joseph Alois Schumpeter)指出兩個重點:
首先,「(經濟)發展是一種特殊的現象,它完全不同於我們在循環流轉(經濟周期)中或者均衡(最適均衡)趨勢中所觀察到的現象」。經濟發展本身便帶有非連續性、非邏輯性、非均衡性,趨向斷代的、辯證的、變化的特性展現,與已存在的經濟現象,有不同的特質,且會影響現存經濟現象的秩序。
其次,是指新舊模式競爭的不可避免,併產生一種現象,也就是「競爭性經濟裡,新組合意謂著對舊組合通過競爭而加以消滅」。競爭產生模式替代效果,這便發生前述所說的「經濟與防禦」,「經濟與安全」的問題,這樣經濟研究就進入「安全戰略」的領域中了。
2、國際社會成員對「戰略」的思考,仍處於傳統戰略的意義中去理解,具有軍事戰略的控制與強迫性的追求目的,猶如香港鳳凰台強加解釋戰略具有攻擊性的現象。
攻擊性之說非「戰略」的專利,它具有普遍性,在國際關係理論的現實主義學派,還包括了國際體系中運用進攻與防禦模式,以闡述國際政治關係。
「戰略」帶有主動性,它可以選擇衝突途徑這是實情,但若見到「一帶一路」的經濟發展戰略一語,便可能出現負面的批評,如新殖民主義、債務陷阱、新馬歇爾計劃、…,歸咎於「戰略」一詞,讓「戰略」承載西方誤解的責任,將會失去理性的判斷。
3、是出自於現實主義權力平衡的觀念,地緣政治學者,有明顯主張「均勢主義」的思維,其目的是想透過力量的平衡,達到一種「和平」狀態。例如,邊緣地帶理論的美國學者斯皮克曼(Spykman)指出,「二大戰之後…在歐洲和亞洲出現的任何霸權,都會對他們(美、英、俄)的安全產生威脅」。
這裡「霸權」的描寫有兩層意義,「大國崛起」與「霸權行為」,問題的癥結,則在後者的「霸權行使」。1984年之後,美國國際政治學界興起霸權議題的研究,直指美國獨強的現象,甚至提出單極世界中「霸權穩定」的論調。
霸權穩定也是一種「均勢」的展現,但它卻是一種「主導性的權力平衡」,而非一種「聯盟式的權力平衡」。後又針對「大國崛起」問題,採以權力競爭視野,提出權力移轉的課題,透過戰爭移轉的歷史案例,艾利森(Graham Allison)提出「修昔底德陷阱」警示大國崛起衝突的可能就是一例。
不論是「主導性的權力平衡」或「聯盟式的權力平衡」模式,能達到地緣戰略學者所說的「和平」狀態嗎?事實上,冷戰結束後至今,戰爭並未稍歇,這都是壓制性(或稱之預防性)和平方式的呈現,由於「理論與現象」難經得起檢證,這一點便是要透過「話語權競爭」予以化解。
4、過度負載一帶一路的論述,如,「一帶一路建設,堅持合作共贏,追求共同發展,本身就是踐行和平發展、和平崛起的正確選擇,也更好地詮釋和傳播了這種價值理念」的陳述,在研究上,和平發展是強調經濟發展的和平性質,和平崛起是國際政治均勢主義領域的探究,和平發展的經濟性與和平崛起的政治性,研究上應分別對待,理論陳述避免過度負載現象,可以迴避「有心誤解」的借用。
一帶一路暢行不在詞彙的連接
「一帶一路」主要是內外市場對接,具有整體與外向性格,自然受到國際社會的矚目。被觀察、分析、批判在所難免,所以,重點在「政策執行中」的行動理念與態度,而不是「後接名詞」。
「一帶一路」的願景在於「共商、共建、共享」的合作與融合,這是可以達到利益最大化的理念,展現這樣的願景精神,要將一般市場經濟貿易與一帶一路重點市場經濟貿易,互動使用,尊重沿線國家的主體性與主張,並從實作中檢證,就可以破除外在競爭國家對「一帶一路」運作的扭曲。
所以,政策語言的運用,雖然有其嚴肅性,但也不必過度糾結「建設、倡議、戰略」語詞的適用性,只要能妥切的運用到所陳述的語句意涵,不管用建設、倡議,或是戰略,應該都是可以接受的連接語詞。
(本文刊登於多維新聞網,2018.10.15,http://blog.dwnews.com/post-106214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