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送外婆最後一程，將骨灰罈送進鎮上的靈骨塔後；一行人從最高的五樓沿著樓梯離開。突然三阿姨說了：「爸爸放在一樓，我們去看看爸爸，跟他說媽媽來跟他做伴了。」

外公過世太久，我從未見過他，更別說當天一大群的小朋友了。可是，媽媽的家族人數眾多又關係親密，我們一路說著：「去看爸爸」、「去看爺爺」、「去看外公」、「去看阿祖」，毫無避忌的，像是一同去探望好久不見的老人家。

當我們看見大阿姨的兒子推開逃生門，站著像在等誰時，弟弟開口喊了：「ㄟ，外公在一樓，這裡是二樓啊，走錯了。」這個表弟沒說什麼，微微笑著。而後，三個表姊也下到二樓，與她們的弟弟站在一起；接著，是已經七十歲，腳程慢些的大阿姨。三表姊這時開口：「你們先下樓吧，我們想先看看大哥。」

大姨丈沒有什麼表情的加入行列。望著面容出奇相似的這一家人，我才突然想起來，「是啊，雖然幾乎沒有什麼和他相處的記憶，但這個家，曾經有個我們叫『阿華哥哥』的人，他是大阿姨的長子。」

大阿姨在媽媽的幾個姊妹中，最熱情好客，也長姐如母一樣的疼愛媽媽，我們兩家往來密切；但當時還小的我，其實很難得見到阿華哥哥，從大人的口中知道他是個混混，總惹些不大不小的是非，有進出牢裡幾次的紀錄。他幾乎不曾出現在家族聚會中，姨丈、阿姨也很少提及他；尤其是姨丈，平時這個老好人，在說起這個兒子時，總把手一揮，粗嘎的用台語說：「沒用啦，我當沒這個兒子。」

而我對阿華哥哥少少的印象裡，他總是穿著花襯衫，用一種刻意歡樂的聲調和我們打招呼，然後在大家不注意的時候溜走。後來，隨著我們定居台北，關於阿華哥哥的消息越來越少；不特別說起的話，他就像不曾在那個家裡存在似的。

直到他在台北出了嚴重車禍，阿姨一家緊急北上，媽媽陪著去認屍，我才再一次意識到他的存在。不只是他「表哥」的身分，更有傳統中「長子」的重要性，以及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哀痛。

「很慘啊，一張臉支離破碎，好不容易縫縫補補到可以入殮的程度。」當時媽媽是這樣轉述的。後來，媽媽還曾經夢過阿華哥哥，她說哥哥在夢中還是穿著就像流氓會穿著花襯衫，刻意用拉高的聲調喊著「阿姨」，熱切的朝媽媽揮手後就走遠了，而那張臉，恢復成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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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後事處理好那天，天晚了，我們也實在累壞了，一家五口借住在大阿姨家。而我也因為那天下午在靈骨塔二樓的事情，份外在意起這個改變許多的表弟來。

他和阿華哥哥粗壯黝黑的樣子截然不同，是個瘦長白皙的男孩。本來有一個哥哥、三個姐姐的他，是說得上外向活潑的，高中時順著自己的喜好和心意北上念了美術，之後就留在台北工作。

直到，他成為「獨子」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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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朋友的朋友，她的故事是這樣的；唯一的弟弟因為感情因素，在自家頂樓一躍而下，她因此放棄在日本已經申請通過的留學計畫，從此幾乎與媽媽形影不離。她的媽媽以家中不需要她負擔家中經濟為由，要求她不要出門工作，即使是短暫的出門，也總是一再的打電話確認她人在何處。

與她相約的地點，總不離她家方圓 500 公尺，以方便媽媽在心慌著要求她回家時，能以很快的速度出現。

我從來沒問過她怎麼想，會不會還是有些憾恨；但那時候的我總覺得，明明是個才華洋溢，有許多理想等待完成的女孩，這麼絆住了，多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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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在阿華哥哥的意外之後回到鎮上，先是在距離家裡幾百公尺的 3C 賣場謀了個職，一天要站上十幾個小時；他也曾和家裡商量能夠到台中找一份能發揮所長的美術設計工作，但後來的發展是，他每天到大阿姨經營的麵攤幫忙，打烊之後再一同回家。

他見到我時不再像以前熱絡的談著 photoshop 、 illustrator 的技法，總是淡淡笑著跟大家問候，然後躲回房裡。

大阿姨總對我們透露，希望他快找個理想的對象，快結婚，快生個孩子這樣的訊息；「整天都在房裡，也從來沒見過他談戀愛…，他現在是家裡唯一的男生，我都七十了，我急啊。」

那天住宿在大阿姨家的除了我們一家五口，還有二個平時居住在台北的女兒，於是大阿姨分配了房間，要我爸爸和兩個弟弟就到表弟房間睡一晚。「房間有這麼大，可以睡四個男人啊？」「可以，睡八個都成。」

他說要先回房裡把木質地板拖過一遍，收拾收拾；我和媽媽每回住的房間就與他的房間緊鄰，只不過之前他總是關上房門。這次，我跟著爸爸弟弟進到沒有關上的房間，當他們說著「哇，鄉下透天厝真好，一個房間就我們家一半大了」的時候，看見表弟正收起立著的畫架，再往他的電腦桌看去，書架上，幾乎都是與電腦繪圖相關的書籍。

「姐，要不要玩 wii ？」表弟看到站在他房門口探頭的我這樣問。「真好ㄟ，玩 wii 就是要有這麼大的空間才過癮啦。」弟弟羨慕的插話。

那個房間，在我們看來確實大得誇張；但再想想，如果那幾乎就是一個人的世界了，能說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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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我，不會去問關於憾恨的問題，「多可惜啊」這樣的想法，還是會在心中輕嘆；只是，不再用「絆住了」這種說法。他當然可以故我，不過顯然他選擇不這樣做。表弟無法替代已經離開的阿華哥哥，而是除了做自己之外，也扛起另一個人原本諸多的被期待。

縱然，有一點無奈。

勇敢？宿命？承擔？最後的這個詞，我怎麼也無法肯定落下，只是我相信，他們在順服的背後，比很多人有著多點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