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們就在一起，從沒有分開過，整整卅五年了。

對你的第一印象是「皺巴巴」。媽媽在台大醫院生你的第二天，爸帶我去看你，你躺在白色小床裡被推進來，又皺又醜，媽媽說妳看弟弟好可愛，我可一點都不覺得。那年我才三歲，你像個從天而降的小麻煩，咚一聲掉進我的世界裡。

小時候你白白胖胖的，有照片為證，不像長大後精瘦結實，又黑。小時候我們家有個嵇媽媽每天來照顧我們，你還記得嗎？夏天嵇媽媽就把我們兩個放進浴缸玩水，她好去做飯、整理家務，我們把洗衣板架在中間當桌子，泡在涼涼的水裡，可以玩好久。

後來你上小學了，我們每天一起上下學時，會經過一條有鳳凰樹的巷子，春天的枝葉嫩綠可愛，快要夏天時就開滿紅灩灩的花朵，鵝黃色米粒般的細葉落滿一地。暑假蟬聲催人欲眠的午後，我們從家裡跑出來偷買紅色素芒果乾，走在毒辣辣的日頭底下，皮膚被曬得發燙。

你記得我們舊家對面本來有一小塊空地，開滿長梗滿天星，在墨綠小葉和星星白花間穿梭停歇的小蜻蜓，再怎麼小心翼翼也抓不到。後面一排五層樓公寓蓋起來前也是一塊空地，夏日的雷陣雨會在短時間內積起一窪一窪的小水池，水很清澈，有蝌蚪和青蛙，晚上呱呱叫個沒完。沒有蛙鳴的夏天哪像夏天呢？

夏夜悶熱，我們在爸媽房裡開冷氣打地鋪，我很壞，裝鬼臉嚇你，不過你竟然快嚇哭了，也未免太遜了吧？

記得我有一本厚厚的湯姆歷險記，我好喜歡看湯姆‧莎耶和哈克‧芬的冶遊閒盪，瑪莉表姊和玻莉姨媽總是在家裡幹活兒，隨時準備削調皮的湯姆一頓；湯姆的表弟書上譯做西德，害我日後史地讀到西德時老覺得怪怪的，因為西德明明就是人嘛，怎麼又變成國名了。有一回他們用白油漆漆籬笆，有一回去墳地探險，湯姆偷偷喜歡的人是佩琪。

有一次我們不知為何吵架，我把你的玩具摔壞了，你大哭，我為了表示道歉，開始動手撕書，那本珍貴的湯姆歷險記因此缺頁不說，我的壞脾氣也從此一發不可收拾，相較之下你順從聽話多了。

不過你很衰，從小學到國中都遇到沒愛心的兇老師，你成績不優，吃了不少苦頭，可是那時我也還小，根本不懂你的日子過得辛苦。

從我上國中開始，有六年的記憶好像空白掉了。我們明明就住隔壁房間，明明早晚餐都同桌吃，可是我完全沒注意到你，你的想法情緒、你的挫折難過，我都沒有印象。我考上北一女，你上國一，你的壓力大不大？我考上台大，你吊車尾去念華夏建築，你的心情會不會很差？

整個大學四年我都在爬山，假日老是不在家，偶爾聽媽講你哪一科又被當了，我竟都不以為意。五專你讀了七年，專七時你自己想考插大，就去北一補習。有一次我去找你吃晚飯，我們坐在小店裡胡亂吃了些東西，你就又回教室繼續奮鬥了。那天我覺得你好棒，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要走的路是自己選擇的；不像我，我總是碰到什麼是什麼，到最後很茫然。

你考上文化建築插大二那年的榜首，爸媽好高興。他們一直鼓勵你繼續念下去，但從沒有強迫或責備你。媽跟我說過，你走的路雖然繞得遠了一點，但是方向是對的就好。

大三你交了第一個女友，我還寫了一篇小文投稿，忘了是登在中晚還是自立，那時這兩家晚報都有副刊，可以賺一點稿費去買書。你對女朋友很專情體貼，我們當然也愛烏及屋，對她很親切。只是你時常好晚好晚才從山上騎車回家，讓媽很擔心。

大四你又想考研究所，這次沒補習，報名的兩家都上了，你決定去念中原。這是你第一次在外住宿，我們陪你去中壢找房子，添置生活用具，你每周五晚上回台北。研一上開學沒多久，女友要分手，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你跟我說留不住就算了，不能勉強。

寒假前爸爸住院了，住院期間我們都以醫院為家，你更是有課才去，下課就回來。我愛哭，又是個緊張鬼，你比我沉穩得多。你一定記得那一天。大年初三凌晨，爸不太對勁，很躁動。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終於檢查出來是胃部大量出血。於是插胃管引流，折騰了半天。一臉盆一臉盆的血水是你端進浴室倒掉的，我只會不停掉眼淚，連看都不敢。下午四點，爸快走了，我們靠在他身邊跟他說話，然後他的呼吸停了，心臟停了，像風中之燭瞬間熄滅。

護送推床到太平間的路上，我和媽媽挽著你的手臂，眼淚沒停過。你也是，可是你怎麼那麼快就變成大人的樣子了呢？向晚風寒雨斜，醫院裡一點年味也沒有，我們回家的時候覺得好奇怪，我們家一直都是四個人，怎麼只剩三個人了呢？

爸過世那年發生九二一地震，記得那時我剛下班回家，照例帶消夜給你，我們正在邊吃邊小聲講話，忽然燈熄了，然後開始劇烈搖晃，晃得人都差點站不住。我們趕快去媽房間保護她，她也驚醒了正在叫我們。沒電不能看電視，拿出幾百年沒用的收音機來聽，聽到電台說北市某大樓倒了，我們一時之間還不太懂「倒了」是什麼意思。

搬去環河東路的水岸第一排大概半年，那時我懷孕了，你論文寫完在等當兵，我們每天到處吃喝，聊很多很多。有一次中午和你去吃小火鍋，我加了沙茶當佐料，晚上吐得要命。過了兩星期，完全忘記這回事，下班回家肚子餓了，在超商買沙茶牛肉便當果腹，隔天又是狂吐。

劼寶比預產期早兩星期出生。那天晚上六點多我正準備出門上班，你和媽還在吃飯，我感覺不太對勁，你和媽就馬上拎著包包陪我去中山。到了醫院檢查，先住進病房待產。你買泡麵進來吃，還被媽念半天，你就端到陽台去吃，但那誇張的香味一直留在房裡。

那時你剛和秀珍交往，媽不太贊成，原因你知道我就不說了。劼寶三個月大時你去當兵，在台南受訓時我搭客運去看你，半夜出發，帶了一堆食物，理成小平頭的你看起來很精神，可是下午分別時我還是忍不住哭了，因為那是第一次你離我們那麼遠。

你下部隊在貢寮海巡，放假時開車去接你，回程經過瑞芳我們都會買麥當勞早餐在車上吃，鬆餅上加很多蜂蜜，甜死了。你告訴我們守海巡的事，數船站哨巡哨，還好沒幫忙撈過屍體。兩個月後你調回中和，每個周五傍晚我們去接你，周日再送你回去。

轉眼快七年了，你和秀珍的感情一直沒變，倒是媽變了，她跟我說，秀珍對你好，她很放心。去年底你們終於決定要結婚了，最高興的大概是劼寶，每天都能看到你和阿姨，真好。

你是個體貼細心的人，也挺有主見的，你說當兵和工作讓你學會人情世故，我倒覺得善良純真才是你生命的主旋律。弟，真高興你是我弟弟，一定要幸福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