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剛淡出人群那一年她真的以為好。

習慣了在人群中聽不見自己，看不見自己，悄悄退出來了之後，她終於從人的煙幕中出走，還挺歡喜與自己相遇。

那一年奢侈的獨處，讓她享有許多自省和自觀，雖然，也花了不少力氣，學著過一個人的日子。

起初是好的---就像許多愛情故事的起頭都是美好的一樣，但後來，應該改變的時候不肯改變，或耽延著跨不出改變的腳步，美好就自行離去，留下自我抓住的那一點點美好的感覺記憶，繼續欺騙自己這樣仍是比較好的。

自省之後，張文也發現了解自己和改變自己是兩回事，前者需要誠實，安靜，後者需要時間，能力。她不懂為什麼了解自己之後，並沒有給自己持續的熱情和動力去著手改變。

禱告她有，聖經她幾乎天天都讀，書她也斷斷續續地看了一些，上網聽了一些教導，偶有亮光。但，第二年起，她似乎慢慢的不再想去努力什麼，只是想把自己卡在生活的輪子裡，不用太傷腦筋地跟著轉。

這是初老現象？還是洩氣了呢？

她弄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清楚。

退出群體生活之後，她頗愛坐在螢幕前，偶而也看看偶像劇。曾經，這是她勸導其他姊妹趕緊逃出來的「浪費生命」模式，十年前對那些愛花時間看韓劇或上網的人的無奈感彷彿還未離去，真的沒有想到，如今，自己走進去是如此容易。

剛開始她有些自責墮落，但離開人群後，她不自審了，很多時候，她反而覺得自己更能和大部分人的感受認同。

偶像劇裡的愛情故事不讓她對自己的現實感到悲傷，反而讓她有種不用力的輕鬆。已經過了會去羨慕擁有劇裡那些深情男主角的年紀，多少個「李大仁」都不會讓她傻到要去做現實裡尋覓這樣一個男子的夢。

現在她看這些愛情故事的時候，純粹享受那不用腦，就能跟著女主角一起心動，心痛的時刻，反正現實裡沒有，可能也不會發生，這樣，她也覺得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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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生命卡在輪子裡面轉，它就真毫不客氣地轉過春夏秋冬了！

一個人的張文平順，但她漸漸感到自己的生命味蕾在退化，生活中的每樣東西吃起來都很淡。直到她開始注意到那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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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後總要經過一個幼稚園，原本孩子的世界離張文很遠，她很少好奇探望裡面的世界。

但那一天，一個尖叫聲扣住了她，以為幼稚園裡發生了什麼慘劇，她緊張地朝內探，看見一個頭髮很捲的小女孩，正怒目的向一個小男生吼叫，老師過來講了幾句話之後，那個小男生吐著舌頭逃離現場，小女孩低下頭，好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樣地，繼續盯著掌上電動玩。

從那天之後，張文每次經過不自覺都會往裡頭瞧瞧，同樣的時間，總看見那個尖叫的小女孩，自己坐在一個角落，盯著掌上電動玩，無視於旁邊那一大群嘰嘰喳喳，蹦蹦跳跳的小朋友。

應該是下課時間，大家都在等候家長來接，老師們已經半卸角色，不要求次序，自己也在聊天。那小女孩，彷彿被吸進自己的世界裡，在一群同齡小孩當中，卻如同置身在一些沉默的布偶當中，那麼毫不相干地渡著等候的時間。有幾次張文剛好看到她抬起頭，眼神似乎不知該著落在何處，飄到旁邊遊玩的小朋友身上，無人拾起她的眼光，慢慢，又飄到天崖海角。

已經在學校待了一天，其他孩子多半頭髮亂得亂，衣服皺的，髒的，凌亂的，但那個小女孩的頭髮永遠俐落整齊，衣服也乾淨對位，好像剛從家裡走出門。張文也是愛整齊乾淨的人，她原本看那小女孩覺得相當舒服，可是一兩個月看下來，她開始有點懷疑這小女孩一天都在幹什麼，是否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沒和其他人互動，否則，怎能維持得這樣「原裝不動」？

最後，是美林來解了謎。

在公司遇到了她，胡聊一陣，她說孩子生病，要請假去接孩子回家，才發現原來她孩子念的幼稚園，正是張文每天經過的那間。

「一頭卷髮，老是一個人的小女孩」，美林一聽就知道在講誰。

「獨生女，家裡很有錢，成績很好，人長得很可愛，但是不懂和小朋友相處，是個只能看不能碰的水晶娃娃！」美林如此說完，又嘆了口氣：「也挺可憐！你說她算富還是窮呢？」

只能看不能碰，算富還是窮呢？

這兩句話震動了張文寄居蟹裡蜷縮的心，好痛。她自問，離開群體生活的自己，是否也漸漸給人一種只能看不能碰的感受呢？這樣不與人交集，獨善其身的生命，算富還是窮呢？

隔天，經過幼稚園時，張文搜尋那個小女孩時，她抬起頭來，眼神第一次與張文相遇，但張文被她眼裡的空洞嚇呆了，幾乎用逃的方式離開那裏。

她邊逃邊哭，害怕自己就是小女孩眼裡的空洞。

原來，這些年來真正侵蝕自己生命的，不是單身的狀態，而是漸漸封閉的心，是她自己以為沒有人走得進來，所以把門關了，但卻因此，也關掉了自己走入別人生命的路。

原來，少了婚姻的經驗並不會使生活狹窄，是不肯付代價與人互動和被影響，使她的生命越來越僵硬。

還有神蹟嗎？張文問上帝：僵硬的生命，還能夠柔軟嗎？離群的生命，還能夠合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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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阻止人生的高低起伏，也很難控制人生一路走下去，能添加多少，流失多少，但，我們可以決定生活究竟是自己圈起來的一灘死水，還是會和其他水源合併，分岔，有時水急，有時平靜，卻因為共享源頭，而成為潺潺流動的溪流。

結婚與否，單身與否，生命，都要不斷與人交流。

當然，後來你飛看到了願意走回人群裡的張文，停滯的生命，又開始冒出綠芽，長葉。

是神蹟嗎？也許。

很多神蹟的發生，只是因為人願意走回上帝造人的心意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