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巧克力」，清晨不到五點就被白頭翁催醒，起床後告訴妻子他昨晚做了個夢，夢見大女兒來電話，說已經很久沒有聯絡上三妹了。她心裡有點不安，莫非是心靈感應，趕緊打了個電話給大女兒和三女兒，發現她們一切正常，談些家常後心情才靜下來。用完簡單的早餐，覺得肚子還是有點餓，想到小時吃不起，天天挨餓，是隻瘦皮猴，現在吃得起，怕胖，天天還是挨餓，體重卻直線上升。

        今天報紙來的早，翻閱一下，不都是那些紛擾不斷的舊聞。他以為透過大法官的釋憲，核四興建爭議已經落幕，沒有想到經過近二十年，不時仍有人環島遊行抗議，而擁核者之間利益糾葛不斷，至今核四離實際發電遙遙無期。國家為此不知損失了幾百億，但是還看不到減緩地球表面暖化所需無碳能源。核能夢魘未了，馬政權親中政策又引起台灣主權爭議，政客以虛幻的理想和意識型態之爭充當人生挑戰，把鬥爭當家常便飯，納稅人可受不了啊。

記得阿扁剛當選總統時，被在野黨刁難杯葛，阿扁曾風神的嘲笑他們「輸不起」，我們倒是想知道，這世間又有多少人真的輸得起。為了兩顆子彈，威權統治台灣數十年，仍未能習慣於在野的國民黨，在連爺爺煽動下，幾十萬泛藍民眾製造幾個月的社會動亂，而阿扁也因怕被逼交出既得權位，不肯組織真相委員會，調查兩顆子彈來由。沒想到過了不久，阿扁被指責貪腐，又有紅衫軍大亂，台灣社會再度受到嚴厲的考驗。除了享受沒有節制的個人自由之外，民主政體並沒有帶給台灣人多少福氣。

為什麼人總是那麼的不理智，不用邏輯和大腦思考。本來人是有感情的動物，有意識型態，有利害得失，情緒不穩，常會鬧意氣，人又不是機器，你怎麼天天談的盡是些理性和邏輯，一旁的老伴似乎更具智慧。

不錯，在自然界，就是最簡單、最有秩序的晶體，也是透過原子和分子的不斷運動和作用，親和力強的原子結合成原子團，相互排斥者遠離，經過無數的無序行徑（路徑）後才能成長而成，生物世界更不例外。這些行徑，既然是無序的，也就沒有清晰的邏輯可循，除非經過細心的熱處理，晶體中會有無數缺陷，甚至於會成為無序的非晶體。他意識到群體裡個人能力有限，尤其在多元化的民主社會裡，要從無數的個人意志中凝聚出共識是何等的困難。他嘆息了一聲，何必憂國憂民，自討苦吃，國家大事自有他人來管，來操心。

早春陰霾的台北天空，今天出奇的晴朗，想到她最討厭週末整天待在家裡，兩個人相對無言。要不要到北海岸鼻頭角走走，他問她。電視天氣預報卻說北海岸可能會下雨，兩三星期前，就是因為天氣開始放晴，開車到了北海岸發覺波濤洶湧，十分壯觀，但是暴風雨不斷，掃興而歸。也許害怕了，她說就到附近山上走走吧，也好，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運動了，需要的是舒展一下筋骨。反正山下有家超商，我們週末也得去買些水果和蔬菜。自從發現她眼力消退不能開車後，每週末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陪她到超市買些比較重的食物。

        開車到山下，下了車開始往山上快步走。那不過是一座小山丘，他們還是決定不爬階梯，上下階梯時的衝力會傷到膝蓋，已有好幾年了，經驗告訴他們，隨著年齡的增長，事事得小心，要不然很容易受傷，快步走大道吧，就是不要跑。走不到兩百公尺，她說有點喘，還是你自己先上去吧，她會慢慢趕過來。他回頭望了她一眼，說聲好吧，便逕自快步上山了。走了一段路，回頭看望，沒有看到她的影子，有些擔心。記得幾年前小孩都已長大離家，在家裡閒得發慌，她常會自己到處爬山，週末他們一起爬，他老是趕不上，沒想到過不了幾年，她的健康狀況就大不如前，先是白髮、掉髮，再來是眼疾，今天不過走了一小段山路，就上氣不接下氣，他感到一陣心酸，怕會不會又有什麼新毛病。

他邊走邊回憶一些往事，隨著小孩長大各自離家和他們年齡的增長，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了，不再為一點小事耍意氣。以前只要他抱怨一兩句，她會幾天拒絕和他講話，最近她只會和顏悅色還他一兩句，而且很快又和好如初。是什麼使她的性格變得如此的柔順，而為什麼他反而感到悲傷。

前幾天她把她喜愛的照片選了十幾二十張，貼在一小冊子，說旅行時可以隨身攜帶。他翻了一下裡面的照片，每一張都是小孩的照片，其中也雜了兩三張他倆的合照，在那小小的冊子裡，珍藏著的是這個家庭的縮影和美麗的記憶。他感激她把這個家庭當作是她一生的全部，也是她一生的付出。有一張是他剛拿到學位時，穿著學位服高興得在家外面草坪上跳躍的照片，照片已經老舊褪色，有些模糊，連他自己都認不出是誰，也記不得曾經照過這張，她卻小心的把它收集在隨身帶的相簿裡。

        他想如果沒有她的付出，他能有今天麼，雖然他只是爬上了座小山丘，不是高山峻嶺，遠遠無法和別人相比，這個山丘到底還有頂。這個家，現在已經各自東西，平時少聯絡，更難團聚，在精神上卻依然相互扶持，總還是個家。他早就計畫在他們身體仍然康健時，多找些時間與她一起遊覽世界，他走過世界不少角落，可就沒有真正遊覽過，僅是走馬看花而已。生活，他們也算是過了生活，可那僅是狼吞虎嚥，從來也沒有細細咀嚼過，享受過，那怎能叫做生活。最近她的健康衰退得如此的快，如果不努力騰出時間多和她在一起，好好陪她，恐怕就要太遲了，想到此他心中感到虧欠，眼中有點濕。

登上山丘頂，迫不及待的回頭，看看她到底有沒有跟上來，爬到哪裡，沒有半途而廢吧，不會有事吧，他的心中浮現出一連串的不安。他馬上慢步跑下去，怎麼就是看不到她的影子，轉了個頭驀然見到她正站在山沿突出處，瞭望著四方風景。向她招手，沒見到回應，他擔心莫非眼疾更加嚴重了，她現在還真能欣賞美好的景致嗎。趕快跑到她身後叫了一聲媽，她回頭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問她有沒看到他，她說只看到一個影子，看不清楚是誰，還未來得及問清楚有沒看到招手時，心一疼，眼淚已經盈眶了。

他們站在那裡看了好一會兒風景，在這異常的台北二月天，萬里無雲，溫度舒適，雖然只是清晨，大陸西北飄來的沙塵把天空染成迷濛的橘紅色，初露出山頂的太陽紅得像落日，使他憶起那老少皆知的詩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心裡突然有些憂傷，也有些迷惘。身邊視力受限的她，怡然自得，正陶醉於瀰漫在晨霧中的疊疊山巒美景中。

想起那多彩的黃昏，雖然短暫卻是輝煌而華麗，莊嚴而肅穆。人生本來就很短暫，所以每一刻都值得珍惜，只要能抓住並享受每一時刻，人生又何必感傷。是的，他似乎得到啟示，「夕陽無限好，即使是黃昏」。

走吧，下山還有一段路呢，早上也得去一趟超商，說完，輕輕握一下她的手，兩個人默默的，輕觸著肩膀，相互依偎，一步步走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