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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送兄弟到滄州
2021/11/06 10:54:27瀏覽115|回應0|推薦0

林沖被害,刺配滄州,由公差董超、薛霸二人押送。第八回:

只說董超正在家裡拴束包裹,只見巷口酒店裡酒保來說道:「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人店中請說話。」董超道:「是誰?」酒保道:「小人不認的,只叫請端公便來。」原來宋時的公人,都稱呼「端公」。當時董超便和酒保逕到店中閣兒內看時,見坐著一個人,頭戴頂萬字頭巾,身穿領皂紗背子,下面皂靴淨襪。見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請坐。」董超道:「小人自來小曾拜識尊顏,不知呼喚有何使令?」那人道:「請坐,少間便知。」董超坐在對席,酒保一面鋪下酒盞,菜蔬、果品、按酒都搬來擺了一桌。那人問道:「薛端公在何處住?」董超道:「只在前邊巷內。」那人喚酒保問了底腳,「與我去請將來。」酒保去了一盞茶時,只見請得薛霸到閣兒裡。董超道:「這位官人請俺說話。」薛霸道:「不敢動問大人高姓?」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請飲酒。」三人坐定,一面酒保篩酒。酒至數杯,那人去袖子裡取出十兩金子,放在桌上,說道:「二位端公各收五兩,有些小事煩及。」二人道:「小人素不認得尊官,何故與我金子?」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滄州去?」董超道:「小人兩個奉本府差遣,監押林沖直到那裡。」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煩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陸虞侯便是。」董超、薛霸喏喏連聲,說道:「小人何等樣人,敢共對席。」陸謙道:「你二位也知林沖和太尉是對頭。今奉著太尉鈞旨,教將這十兩金子送與二位。望你兩個領諾。不必遠去,只就前面僻靜去處,把林沖結果了,就彼處討紙回狀,回來便了。若開封府但有話說,太尉自行分付,並不妨事。」董超道:「卻怕使不得。開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卻不曾教結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紀又不高大,如何做得這緣故?倘有些兜搭,恐不方便。」薛霸道:「老董,你聽我說: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莫說使這官人又送金子與俺。你不要多說,和你分了罷,落得做人情,日後也有照顧俺處。前頭有的是大松林猛惡去處,不揀怎的,與他結果了罷。」當下薛霸收了金子,說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兩程,便有分曉。」陸謙大喜道:「還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時,是必揭取林沖臉上金印回來做表證,陸謙再包辦二位十兩金子相謝。專等好音,切不可相誤。」原來宋時但是犯人徒流遷徙的,都臉上刺字;怕人恨怪,只喚做打金印。三個人又吃了一會酒,陸虞侯算了酒錢,三人出酒肆來,各自分手。

只說董超、薛霸將金子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來使臣房裡取了林沖,監押上路。當日出得城來,離城三十里多路歇了。宋時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監押囚人來歇,不要房錢。當下董薛二人帶林沖到客店裡,歇了一夜。第二日天明,起來打火,吃了飲食,投滄州路上來。時遇六月天氣,炎暑正熱,林沖初吃棒時,倒也無事。次後三兩日間,天道盛熱,棒瘡卻發,又是個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動。薛霸道:「好不曉事,此去滄州二千里有餘的路,你這般樣走,幾時得到?」林沖道:「小人在太尉府裡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楱棒瘡舉發。這般炎熱,上下只得擔待一步。」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聽咭咶。」薛霸一路上喃喃咄咄的口裡埋冤叫苦,說道:「卻是老爺們晦氣,撞著你這個魔頭。」看看天色又晚,但見:

火輪低墜,玉鏡將懸。遙觀野委爨炊俱生,近睹柴門半掩。僧投古寺,雲林時見鴉歸:漁傍陰涯,風樹猶聞蟬噪。急急牛羊來熱阪,勞勞驢馬息蒸途。

當晚三個人投村中客店裡來,到得房內,兩個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沖也把包來解了,不等公人開口,去包裡取些碎銀兩,央店小二買些酒肉,糴些米來,安排盤饌,請兩個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又添酒來,把林沖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邊。薛霸去燒一鍋百沸滾湯,提將來,傾在腳盆內,叫道:「林教頭,你也洗了腳好睡。」林沖掙得起來,被枷礙了,曲身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林沖忙道:「使不得。」薛霸道:「出路人哪裡計較的許多。」林沖不知是計,只顧伸下腳來,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滾湯裡。林沖叫一聲:「哎也!」急縮得起時,泡得腳面紅腫了。林沖道:「不消生受。」薛霸道:「只見罪人伏侍公人,哪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腳,顛倒嫌冷嫌熱,卻不是好心不得好報!」口裡喃喃的罵了半夜,林沖哪裡敢回話,自去倒在一邊。他兩個潑了這水,自換些水,去外邊洗了腳收拾。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來燒了麵湯,安排打火做飯吃。林沖起來暈了,吃不得,又走不動。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動身。董超去腰裡解下一雙新草鞋,耳朵並索兒卻是麻編的,叫林沖穿。林沖看時,腳上滿面都是燎漿泡,只得尋覓舊草鞋穿,哪裡去討。沒奈何,只得把新草鞋穿上。叫店小二算過酒錢,兩個公人帶了林沖出店,卻是五更天氣。林沖走不到三二里,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鮮血淋漓,正走不動,聲喚不止。薛霸罵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林沖道:「上下方便,小人豈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實是腳疼走不動。」董超道:「我扶著你走便了。」攙著林沖,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看看正走不動了,早望見前面煙籠霧鎖,一座猛惡林子,但見:

枯蔓層層如雨腳,喬枝鬱鬱似雲頭。不知天日何年照,惟有冤魂不斷愁。

這座林子有名喚做「野豬林」,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峻去處。宋時這座林子內,但有些冤讎的,使用些錢與公人,帶到這裡,不知結果了多少好漢。今日這兩個公人帶林沖奔入這林子裡來。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滄州怎的得到?」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裡歇一歇。」三個人奔到裡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樹根頭。林沖叫聲:「阿也!」靠著一株大樹便倒了。只見董超、薛霸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睏倦起來,且睡一睡卻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樹邊,略略閉得眼,從地下叫將起來。林沖道:「上下做甚麼?」董超、薛霸道:「俺兩個正要睡一睡,這裡又無關鎖,只怕你走了,我們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穩。」林沖答道:「小人是個好漢,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薛霸道:「哪裡信得你說?要我們心穩,須得縛一縛。」林沖道:「上下要縛便縛,小人敢道怎的?」薛霸腰裡解下索子來,把林沖連手帶腳和枷緊緊的綁在樹上。同董超兩個跳將起來,轉過身來,拿起水火棍,看著林沖說道:「不是俺要結果你,自是前日來時,有那陸虞侯傳著高太尉鈞旨:教我兩個到這裡結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話。便多走的幾日,也是死數,只今日就這裡……倒做成我兩個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兩個,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須精細著:明年今日是你週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話。」林沖見說,淚如雨下,便道:「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董超道:「說甚麼?門前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來,望著林沖腦袋上劈將來,可憐豪傑束手就死。

原來董超、薛霸早已被陸謙收買 (此見陸謙心腸之歹毒,為討好高俅,一再陷害兄弟),二人故意用熱水給林沖洗腳,又給他換上一雙草鞋,使得林沖腳底磨出大水泡。沿途折磨虐待還不夠,在野豬林時,林沖險些被二人殺害。幸好魯智深一路相隨,林沖才被魯智深所救。

一部好的小說,要有對比,陸謙、魯智深都和林沖稱兄道弟,但前者屢次助紂為虐,後者在危難時出手,誰是林沖真正的兄弟,可想而知。又魯智深原本也是做官,為了金翠蓮,官丟掉也沒所謂,偏偏董超、薛霸為了私利,害一個陌生人,此也反映出魯智深人格之高尚。我們可說,《水滸傳》的真精神,正體現在魯智深身上。

俗語說:「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魯智深也是這樣,第九回:

話說當時薛霸雙手舉起棍來,望林沖腦袋上便劈下來。說時遲,那時快,薛霸的棍恰舉起來,只見松樹背後雷鳴也似一聲,那條鐵禪杖飛將來,把這水火棍一隔,丟去九霄雲外。跳出一個胖大和尚來,喝道:「洒家在林子裡聽你多時!」兩個公人看那和尚時,穿一領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起禪杖,輪起來打兩個公人。林沖方才閃開眼看時,認得是魯智深。林沖連忙叫道:「師兄不可下手,我有話說。」智深聽得,收住禪杖。兩個公人呆了半晌,動彈不得。林沖道:「非干他兩個事,儘是高太尉使陸虞候分付他兩個公人,要害我性命。他兩個怎不依他?你若打殺他兩個,也是冤屈。」魯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斷了,便扶起林沖,叫:「兄弟,俺自從和你買刀那日相別之後,洒家憂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打聽的你斷配滄州,洒家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卻聽得人說,監在使臣房內,又見酒保來請兩個公人說道:『店裡一位官人尋說話。』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這廝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將來。見這兩個撮鳥帶你入店裡去,洒家也在那裡歇。夜間聽得那廝兩個做神做鬼,把滾湯賺了你腳。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鳥,卻被客店裡人多,恐防救了。洒家見這廝們不懷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裡出門時,洒家先投奔這林子裡來,等殺這廝兩個撮鳥。他到來這裡害你,正好殺這廝兩個。」林沖勸道:「既然師兄救了我,你休害他兩個性命。」魯智深喝道:「你這兩個撮鳥!洒家不看兄弟面時,把你這兩個都剁做肉醬!且看兄弟面皮,饒你兩個性命。」就那裡插了戒刀,喝道:「你這兩個撮鳥,快攙兄弟,都跟洒家來。」提了禪杖先走。兩個公人哪裡敢回話,只叫:「林教頭救俺兩個。」依前背上包裹,提了水火棍,扶著林沖。又替他拖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來。行得三四里路程,見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四個人入來坐下。看那店時,但見:

前臨驛路,後接溪村。數株桃柳綠陰濃,幾處葵榴紅影亂。門外森森麻麥,窗前猗猗荷花。輕輕酒旆舞薰風,短短蘆簾遮酷日。壁邊瓦甕,白泠泠滿貯村醪;架上磁瓶,香噴噴新開社醞。白髮田翁親滌器,紅顏村女笑當壚。

當下深、沖、超、霸四人在村酒店中坐下,喚酒保買五七斤肉,打兩角酒來吃,回些面來打餅。酒保一面整治,把酒來篩。兩個公人道:「不敢拜問師父在哪個寺裡住持?」智深笑道:「你兩個撮鳥問俺住處做甚麼?莫不去教高俅做甚麼奈何洒家?別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著那廝,教他吃三百禪杖。」兩個公人哪裡敢再開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還了酒錢,出離了村店。林沖問道:「師兄,今投哪裡去?」魯智深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兩個公人聽了,暗暗地道:「苦也!卻是壞了我們的勾當,轉去時怎回話?且只得隨順他,一處行路。」有詩為證:

最恨奸謀欺白日,獨持義氣薄黃金。迢遙不畏千程路,辛苦惟存一片心。

自此途中被魯智深要行便行,要歇便歇,哪裡敢扭他?好便罵,不好便打。兩個公人不敢高聲,只怕和尚發作。行了兩程,討了一輛車子,林沖上車將息,三個跟著車子行著。兩個公人懷著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隨順著行。魯智深一路買酒買肉,將息林沖,那兩個公人也吃。遇著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兩個公人打火做飯,誰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我們被這和尚監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薛霸道:「我聽得大相國寺菜園廨宇裡新來了個僧人,喚做魯智深,想來必是他。回去實說,俺要在野豬林結果他,被這和尚救了,一路護送到滄州,因此下手不得。捨著還了他十兩金子,著陸謙自去尋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上乾淨。」董超道:「也說的是。」兩個暗商量了不題。

話休絮繁。被智深監押不離,行了十七八日,近滄州只有七十來里路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無僻淨處了。魯智深打聽得實了,就松林裡少歇。智深對林沖道:「兄弟,此去滄州不遠了。前路都有人家,別無僻淨去處,洒家已打聽實了。俺如今和你分手,異日再得相見。」林沖道:「師兄回去,泰山處可說知。防護之恩,不死當以厚報。」魯智深又取出一二十兩銀子與林沖,把三二兩與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鳥,本是路上砍了你兩個頭,兄弟面上,饒你兩個鳥命。如今沒多路了,休生歹心。」兩個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銀子,卻待分手,魯智深看著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鳥的頭,硬似這松樹麼?」二人答道:「小人頭是父母皮肉,包著些骨頭。」智深輪起禪杖,把松樹只一下,打的樹有二寸深痕,齊齊折了。喝一聲道:「你兩個撮鳥,但有歹心,教你頭也與這樹一般。」擺著手,拖了禪杖,叫聲:「兄弟保重。」自回去了。董超、薛霸都吐出舌頭來,半晌縮不入去。林沖道:「上下,俺們自去罷。」兩個公人道:「好個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樹。」林沖道:「這個直得甚麼?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出來。」二人只把頭來搖,方才得知是實。

試問讀到魯智深「兄弟,俺自從和你買刀那日相別之後,洒家憂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打聽的你斷配滄州,洒家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卻聽得人說,監在使臣房內,又見酒保來請兩個公人說道:『店裡一位官人尋說話。』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這廝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將來」,稍有真情實感者,焉能不動容?此非關男女之情,而是男人的浪漫。

「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鳥,卻被客店裡人多,恐防救了。洒家見這廝們不懷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裡出門時,洒家先投奔這林子裡來,等殺這廝兩個撮鳥。他到來這裡害你,正好殺這廝兩個。」反映魯智深出手前思前想後,絕不魯莽衝動。

「既然師兄救了我,你休害他兩個性命」、「這個直得甚麼?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出來」,請注意,林沖此時為階下囚,二人又差點奪其性命,他竟仍待二人以真誠、同情,君子有餘,但未免不能自保,林沖毀在太過君子。

「『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牟宗三先生特別欣賞這一段,他回憶張遵騮對自己的救濟:

抗戰初期,生活艱困。我在廣西教中學一年。應友人張遵騮之邀,至昆明。無職業。租一小屋居住,生活費全由遵騮擔負。遵騮,張文襄公 (之洞之曾孫,廣交遊,美風儀,慷慨好義,彬彬有禮。家國天下之意識特強。好善惟恐不及,惡惡則疾首痛心。民廿六年春,吾在北平主編《再生》雜誌,彼藉買雜誌之名,親到社中相訪。相見之下,推誠相與,遂有往還。未幾,七七事變,北平淪陷,彼走天津,吾亦旋到。彼言其父已去長沙,彼即將前往。留一地址,囑有緩急,可相告。吾旋去南京,不半月,京滬撤退,吾至長沙。常與其父忠蓀先生敍談。彼時北大清華已遷衡山。遵騮隨校從讀,來函相邀遊南嶽。當時局勢危殆,有瓦解之勢。學校朝不保夕,政府無暇顧及。人情洶洶,學生多有走陝北從共黨者。教授亦多縱容之,無有為立精神之主宰者。惟錢穆先生,因富歷史傳統意識,慷慨陳辭,多有講述。吾至南嶽,因遵騮之介,多與諸生相晤談。吾以「向上一機」向有志氣有血性之青年言。而教授們則阻撓之,以為吾是為某黨作活動。馮友蘭則大忌之,彼放出空氣,嗾使在校學生不得與某言。賀麟、沈有鼎輩則譏笑之。吾見此種種,大為失望,於以知知識份子之自私,與無能為。吾人微言輕,徒有熱誠,而莫可如何。生活且不得飽,遂由長沙走桂林。遵騮資助其路費。在廣西一年複去昆明。

……吾在昆明,日處斗室之中,草寫《邏輯典範》。暇則散步於翠湖公園。一日,遇一面熱之人,忘其姓名。彼迎面而謂曰:汝無職業,狀頗自得,君其有辦法乎?吾曰然。其實吾毫無辦法,惟賴遵騮資助耳。遵騮亦不充裕,寄居其姑丈家。吾內心甚急,遵騮亦急。彼托人謀之於雲大,欲得一講席,終不成。蓋雲大本有此缺,其系系主任某已推薦朱寶昌,寶昌燕大畢業,亦學哲學者,與熊先生亦有關係。吾聞之,頗坦然。蓋既同道,又同是天涯淪落人,彼得之,彼可稍安。吾不得,吾暫不得安,無關也……

昆明謀事無成,乃函重慶張君勱先生,告以生活無著之況。彼無回音。後彼與其弟張公權 (時任交通部長視察滇緬公路。過昆明,下榻翠湖旅店。彼事前無通知也。早晨閱報,遵騮告予曰:「君勱先生來矣。往見否?」吾頗怒。既而曰:「往見。」乃於晚飯後直至翠湖旅店,敲門而入。彼一見,頗驚訝,謂:「何以知之?」曰:「見報耳。」乃問:「前上函,收到否?」彼答以未收到。於以知是公之無誠也。乃告以生活狀況,並謂《再生》在昆明不流行,當有一負責人以推銷之。吾此議乃暗示吾只需要五十元耳。吾有此要求之權利,彼亦有應此要求之義務。乃彼竟謂曰:「汝去租房子,開好預算,即囑重慶寄款。」吾當時大怒曰:「謝謝你。」即離去。出而即決心與此輩斷絕關係。念吾自參加國社黨以來,在天津一年,在廣州一年,後返北平主編《再生》,皆與黨有關。在廣西,彼寫《立國之道》,昀後一章<哲學根據>,亦吾所寫。吾在廣西任教一年,彼即由廣西返重慶。時距不及一年,吾不知何以開罪於彼,竟使彼如此相待。吾在昆明寫信給他,云未收到,此妄語耳。即吾信中有不妥處,依與彼之關係,彼亦應當明言而教之。而竟以「未收到」對。其誠何在?吾困阨于昆明,謀事不成,無關係,吾不能回北大,吾亦無怨尤。惟此一不愉快之遭遇,吾終生不能無憾恨。吾信賴遵騮之友情,如兄如弟,毫無距離之感。彼解衣衣之,吾即衣之。彼推食食之,吾即食之。彼以誠相待,我以誠相受。我自念,我生於天地之間,我有生存之權利。而何況遵騮以誠相待,吾焉得再有矜持以撐門面?吾坦然受之而無愧:彼無望報之心,吾亦無酬報之念。蓋吾與彼之心境已超過施與報之對待,而進入一無人無我絕對法體之相契。遵騮誠有其不可及之性情與肝膽,吾亦誠有其不可及之開朗與灑脫。吾當時有許多體悟:吾自念我孑然一身,四無傍依,我脫落一切矜持;我獨來獨往,我決不為生存委曲自己之性情與好惡;我一無所有,一無所恃,我黯然而自足,但我亦意氣奮發,我正視一切睚毗,我衝破一切睚毗;我毫不委屈自己,我毫不饒恕醜惡;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惡聲至,必反之,甚至嘻笑怒駡,鄙視一切。我需要驕傲,驕傲是人格之防線。我無饒恕醜惡之涵養與造詣。我在那階段與處境,我若無照體獨立之傲骨,我直不能生存於天地間。在那處境裡,無盡的屈辱、投降,不能換得一日之生存。我孑然一身,我無屈辱之必要。我無任何事上的擔負,我亦無屈辱以求伸之必要。而吾之真性情、真好惡,反在那四無傍依中,純然呈現而無絲毫之系絆;因此我不能忍受任何屈辱。是則是,非則非,如何能委曲絲毫。當時也許有意氣處,但大體是純潔的,向上的。由於我個人的遭遇,我正視我個人的存在的生命之艱難。由於國家的遭遇,我正視民族的存在的生命之艱難,我親切感到學風士習之墮落與鄙俗。我的生命的途徑必須暢達,民族生命的途徑必須暢達。

我雖對遵騮之友情坦然受之而無愧,然吾帶累朋友,吾心中不能無隱痛。彼之經濟並不充裕,彼為吾奔走著急,而不露聲色,吾雖不露聲色而受之,吾心中尤不能無隱痛。痛之至,即對於君勱先生憾之至。這是我一生最難堪最窩囊之處境。暑過秋至,遵騮須返滬一行。吾送之車站。彼即留下七八十元,並謂若有所需,可向其姑丈相借,吾即領而受之。吾並非一感傷型的人,然當時直覺天昏地暗,一切黯然無光。淡然無語而別。當時之慘澹直難以形容。我事後每一想及或敍及,輒不覺泣下。魯智深在野豬林救下林沖,臨起程時,林沖問曰:「兄長將何往?」魯智深曰:「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愚兄放心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我每讀此,不覺廢書而歎。這是人生,這是肝膽。我何不幸而遇之,我又何幸而遇之。事後每與友朋笑談,大家皆目我為林沖,目遵騮為柴大官人。(<客觀的悲情>,收於《五十自述》)

一部《水滸傳》,大寫特寫兄弟情義,實際是在講人生。因為講人生,所以能百看不厭,成為傳世經典。

林沖別過魯智深,路經「小旋風」柴進府上。柴進人稱「柴大官人」,是後周世宗柴榮嫡系子孫,家傳宋太祖御賜丹書鐵券,除了皇帝以外無人能治罪,因此能大膽收留許多欽犯或亡命之徒。

洪教頭前來,態度傲慢,令柴進不快,加上柴進想看看林、洪二人本事,便安排了比武,結果林沖輕鬆擊敗洪教頭。

憑藉柴進的書信,外加十五兩銀子,林沖被分配看守草料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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