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21/03/20 01:11:46瀏覽169|回應0|推薦2 | |
劉姥姥講鄉村中的所見所聞,甚合賈母心意,鳳姐知道,遂在姥姥吃過飯後又將她打發過來,鴛鴦令婆子帶姥姥洗澡,自己挑了兩件平常的衣服給她換上。劉姥姥何曾見過這般行事?換了衣裳出來,坐在賈母榻前,又搜尋些話出來說。 寶玉及一眾姊妹在旁坐著,對劉姥姥所言,竟自覺比那說書的還好聽。劉姥姥是鄉下人,生來有些見識,況且年紀老了,經歷過世情,奇聞異事於是積累了一大堆。見賈母聽得高興,哥兒姐兒們又都愛聽,她越說越起勁,竟編出更多話來講。 因說道:「我們村莊上種地種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風裡雨裡,那有個坐著的空兒,天天都是在那地頭子上作歇馬涼亭,什麼奇奇怪怪的事不見呢。就像去年冬天,接連下了幾天雪,地下壓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還沒出房門,只聽外頭柴草響。我想著必定是有人偷柴草來了。我爬著窗戶眼兒一瞧,卻不是我們村莊上的人。」賈母道:「必定是過路的客人們冷了,見現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劉姥姥笑道:「也並不是客人,所以說來奇怪。老壽星當個什麼人?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極標緻的一個小姑娘,梳著溜油光的頭,穿著大紅襖兒,白綾裙子──」 說到十七八歲極標緻的小姑娘,作為讀者的我們,最想看當然是寶玉的反應。可是曹雪芹寫得妙,他插上一件事: 剛說到這裡,忽聽外面人吵嚷起來,又說:「不相干的,別唬著老太太。」賈母等聽了,忙問怎麼了,丫鬟回說:「南院馬棚裡走了水,不相干,已經救下去了。」賈母最膽小的,聽了這個話,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來瞧,只見東南上火光猶亮。賈母唬的口內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王夫人等也忙都過來請安,又回說:「已經下去了,老太太請進房去罷。」賈母足的看著火光息了方領眾人進來。 脂批: 一段為後回作引,然偏於寶玉愛聽時截住。 據脂硯齋的提示,曹雪芹是刻意插入南院馬棚失火,從而加劇寶玉欲知後事的決心。果然,寶玉按捺不住, 且忙著問劉姥姥:「那女孩兒大雪地作什麼抽柴草?倘或凍出病來呢?」賈母道:「都是才說抽柴草惹出火來了,你還問呢。別說這個了,再說別的罷。」寶玉聽說,心內雖不樂,也只得罷了。 寶玉是意淫之人,專在女孩子身上用工夫,所以他只關心那十七八歲極標緻的小姑娘為何在大雪地抽柴草,凍出病來怎麼辦,而對自己家中馬棚失火無動於衷。 賈母則不然,她是一家之主,是母神,要顧及榮國府上下安危,那小姑娘的事既然不祥,索性不再講下去為妙。 這裡寶玉、賈母明顯有價值觀分歧,此亦是寶玉日後會敗家的原因。 劉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說道:「我們莊子東邊莊上,有個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歲了。他天天吃齋念佛,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夜裡來託夢說:『你這樣虔心,原來你該絕後的,如今奏了玉皇,給你個孫子。』原來這老奶奶只有一個兒子,這兒子也只一個兒子,好容易養到十七八歲上死了,哭的什麼似的。後果然又養了一個,今年才十三四歲,生的雪團兒一般,聰明伶俐非常。可見這些神佛是有的。」這一夕話,實合了賈母王夫人的心事,連王夫人也都聽住了。 劉姥姥是個聰明人,一心討賈母歡喜,才說上這許多話。今賈母對抽柴草故事不喜歡,她自然要把話題一轉,投其所好。神佛保佑一類陳腔濫調,世人最愛聽,講出來必不致惹起反感,結果,賈母愛聽,王夫人也喜歡,因王夫人信佛也。 寶玉心中只記掛著抽柴的故事,因悶悶的心中籌畫。 此見寶玉「情不情」,為一情癡。 探春因問他:「昨日擾了史大妹妹,咱們回去商議著邀一社,又還了席,也請老太太賞菊花,何如?」寶玉笑道:「老太太說了,還要擺酒還史妹妹的席,叫咱們作陪呢。等著吃了老太太的,咱們再請不遲。」探春道:「越往前去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興。」寶玉道:「老太太又喜歡下雨下雪的。不如咱們等下頭場雪,請老太太賞雪豈不好?咱們雪下吟詩,也更有趣了。」林黛玉忙笑道:「咱們雪下吟詩?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兒呢。」說著,寶釵等都笑了。寶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話。 「不如咱們等下頭場雪,請老太太賞雪豈不好?咱們雪下吟詩,也更有趣了」伏後文「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蘆雪庵爭聯即景詩」。 「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兒呢」,可見黛玉知道寶玉心事,為寶玉知己。 眾人散了,寶玉拉住劉姥姥,細問那女孩兒是誰。劉姥姥只好編個大話騙他: 那原是我們莊北沿地埂子上有一個小祠堂裡供的,不是神佛,當先有個什麼老爺。 這老爺沒有兒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書識字,老爺太太愛如珍寶。可惜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歲,一病死了。 因為老爺太太思念不盡,便蓋了這祠堂,塑了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燒香撥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沒了,廟也爛了,那個像就成了精。 他時常變了人出來各村莊店道上閑逛。我才說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們村莊上的人還商議著要打了這塑像平了廟呢。 寶玉聽到茗玉小姐十七歲病死,不禁「跌足嘆惜」。他又不認同這茗玉小姐的像成了精,「不是成精,規矩這樣人是雖死不死的。」且要「攢了錢把這廟修蓋,再裝潢了泥像」,每月託劉姥姥幫忙燒香,避免村莊上的人「打了這塑像平了廟」,「快別如此。若平了廟,罪過不小」。寶玉還問她地名莊名,來往遠近,坐落何方,劉姥姥順口胡謅。 這茗玉小姐和寶玉素不相識,亦無血緣關係,純為劉姥姥信口開河。可是,在寶玉看來,他就是要為這位茗玉小姐的早夭而悲傷,要作為茗玉小姐的知音人,保住她的廟,守好她的像,陌生與否,無關宏旨,最重要是其為女兒,女兒就應該受到體貼、呵護,他樂於擔當這份責任,故稱護花使者,亦是意淫之人,即情癡。 情癡足夠深情,但未免流於迷信,容易受騙。 寶玉信以為真,回至房中,盤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來給了茗煙幾百錢,按著劉姥姥說的方向地名,著茗煙去先踏看明白,回來再做主意。那茗煙去後,寶玉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急的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見茗煙興興頭頭的回來。寶玉忙道:「可有廟了?」茗煙笑道:「爺聽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座落不似爺說的一樣,所以找了一日,找到東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個破廟。」寶玉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劉姥姥有年紀的人,一時錯記了也是有的。你且說你見的。」茗煙道:「那廟門卻倒是朝南開,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沒好氣,一見這個,我說『可好了』,連忙進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來了,活似真的一般。」寶玉喜的笑道:「他能變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氣。」茗煙拍手道:「那裡有什麼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髮的瘟神爺。」寶玉聽了,啐了一口,罵道:「真是一個無用的殺才!這點子事也幹不來。」茗煙道:「二爺又不知看了什麼書,或者聽了誰的混話,信真了,把這件沒頭腦的事派我去碰頭,怎麼說我沒用呢?」寶玉見他急了,忙撫慰他道:「你別急。改日閑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們呢,自然沒了,若真是有的,你豈不也積了陰騭。我必重重的賞你。」 「寶玉信以為真……次日一早,便出來給了茗煙幾百錢,按著劉姥姥說的方向地名,著茗煙去先踏看明白,回來再做主意」、「寶玉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急的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寶玉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寶玉喜的笑道:『他能變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氣。』」,從這些動作、表情及言語的描述,寶玉是多麼的傻!多麼的天真!多麼的入世未深!非心靈純粹者何能為之? 茗煙找來「一位青臉紅髮的瘟神爺」,寶玉不是怪責劉姥姥講大話,而是罵茗煙:「真是一個無用的殺才!這點子事也幹不來。」他始終相信世上有座廟,廟內供奉著茗玉小姐的像,汲汲於為茗玉小姐做點事。 晴雯死後,有位丫頭對寶玉說,晴雯是被召上天當芙蓉花神,寶玉信以為真,舉行簡單而隆重的芙蓉祭,更撰下《芙蓉女兒誄》。一個方面看,寶玉不成熟,無法接受殘酷的現實。但從另一方面看,這未嘗不是情深至極的表現,「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故晴雯能成為花神,雖死猶生,同樣道理,情也可令虛構的成為真實,茗玉小姐是也。事實上,霍小玉、崔鶯鶯、杜麗娘,哪個不是虛構?但在蔣防、王實甫、湯顯祖筆下,她們都成了敢愛敢恨的真實的存在。寶玉之於茗玉小姐,也是這麼一種狀態,竊以為此乃中國文學創作的英華,也是中國文化的精髓。 |
|
( 不分類|不分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