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和茗煙談話，二門上的小廝來說：「老太太房裡的姑娘們站在二門口找二爺呢。」寶玉於是到上房來，原來賈母正在和王夫人眾姊妹商議給史湘雲還席。

寶玉因說道：「我有個主意。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數，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兒做幾樣。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几，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什錦攢心盒子，自斟壺，豈不別緻。」

賈母贊成，

忙命傳與廚房：「明日就揀我們愛吃的東西作了，按著人數，再裝了盒子來。早飯也擺在園裡吃。」

還席一事就這樣定了。

次日清晨，天朗氣清，鳳姐的丫環豐兒帶著劉姥姥、板兒進園，卻見李紈親力親為看著老婆子丫頭們掃落葉，並擦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

脂批：

八月盡的光景。

可見這時已經入秋，是西曆的九月。

曹雪芹寫李紈一大清早監工亦有深意。別看這位寡婦收斂光芒，她是個好辦事的人，加上之前對平兒說的一番話，李紈顯然視鳳姐為競爭對手。賈母在，她還可以和鳳姐合作，但賈母一死，鳳姐失勢，就很難保了。

李紈和劉姥姥聊了幾句，

劉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熱鬧一天去。」

豐兒隨即拿了幾把大小鑰匙，

說道：「我們奶奶說了，外頭的高几恐不夠使，不如開了樓把那收著的拿下來使一天罷。奶奶原該親自來的，因和太太說話呢，請大奶奶開了，帶著人搬罷。」

這幾句要讀得仔細，中國文化講輩份、講人情世故，都在裡頭。

「奶奶原該親自來的」，「奶奶」指鳳姐，為什麼「原該親自來」？她和李紈平起平坐嘛。一個是賈赦兒媳，一個是賈政兒媳，地位相等，焉能擺架子？

但重點是，原該來，卻終沒有來，什麼原因？「因和太太說話呢」，「太太」是王夫人，不是「老太太」，「老太太」指賈母，「太太」指王夫人，王夫人是李紈的家婆、奶奶，李紈敢得罪王夫人嗎？

祭出王夫人的大旗，再「請大奶奶開了，帶著人搬罷」，李紈於是順理成章為鳳姐所用，鳳姐厲害不厲害？

由此亦見鳳姐除了以賈母為靠山，另一靠山為王夫人，儘管這一靠山並不牢固。

李氏便令素雲接了鑰匙，又令婆子出去把二門上的小廝叫幾個來。李氏站在大觀樓下往上看，令人上去開了綴錦閣，一張一張往下抬。小廝老婆子丫頭齊動手，抬了二十多張下來。李紈道：「好生著，別慌慌張張鬼趕來似的，仔細碰了牙子。」又回頭向劉姥姥笑道：「姥姥，你也上去瞧瞧。」劉姥姥聽說，巴不得一聲兒，便拉了板兒登梯上去進裡面，只見烏壓壓的堆著些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雖不大認得，只見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念了幾聲佛，便下來了。然後鎖上門，一齊才下來。李紈道：「恐怕老太太高興，越性把舡上划子、篙槳、遮陽幔子都搬了下來預備著。」眾人答應，復又開了，色色的搬了下來。令小廝傳駕娘們到舡塢裡撐出兩隻船來。

大觀樓是大觀園的主樓，綴錦閣則是大觀樓東側飛樓，放滿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是個安置雜物的地方。

劉姥姥聽李紈說可入綴錦閣參觀，「巴不得一聲兒，便拉了板兒登梯上去進裡面」，寫得既生動又活潑。「雖不大認得，只見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念了幾聲佛，便下來了」，一個窮鄉僻壤的村婦初嚐榮華滋味的那種雀躍、興奮，表露無遺。

李紈安排下人「把舡上划子、篙槳、遮陽幔子都搬了下來預備著」、「令小廝傳駕娘們到舡塢裡撐出兩隻船來」，此乃料鳳姐所未料，誰說只有鳳姐知賈母心意？李紈都做得到的。

我們讀第四十回這些文字，不禁會同情起李紈來。李紈出身不及鳳姐嗎？她是國子監祭酒李守中的女兒，也很了不起。嫁給賈珠，誕下賈蘭，理應生活幸福美滿，賈珠還是嫡子，偏偏丈夫早死，自己成了寡婦，年輕守寡，沒了依靠，還要守著孩子，她還不到三十歲！論辦事能力，論能幹，她哪裡不如鳳姐？可惜就是命運弄人，她只得收斂，甘於在稻香村為一老農，青春時光都被扼殺了，能不教人痛悲？

賈母帶了一群人進來，李紈忙上前迎接，

笑道：「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我只當還沒梳頭呢，才擷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說，一面碧月早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裡面盛著各色的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於鬢上。因回頭看見了劉姥姥，忙笑道：「過來帶花兒。」一語未完，鳳姐便拉過劉姥姥，笑道：「讓我打扮你。」說著，將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賈母和眾人笑的了不得。劉姥姥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麼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眾人笑道：「你還不拔下來摔到他臉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個老妖精了。」劉姥姥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老風流才好。」

劉姥姥的胸襟何其寬廣！她確實是一位情緒智商極高的智慧老人。

女性當然年輕貌美最能吸引人。誰喜歡老女人？然而，我們彷彿忘記了一個事實：每個頭髮銀白、滿臉皺紋的老婆婆，她們都曾經年輕過，美麗過，輕狂過。

以《紅樓夢》為例，賈母不是說以前貪玩，曾掉進水裡去嗎？賈母都年輕過，更何況劉姥姥？

劉姥姥年輕時美不美，不得而知，但從「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老風流才好」看來，她年輕時是愛美的，現在那顆愛美的心仍在，只是歲月催人，再美不起來罷了。可是，如有人替她打扮一番，她還是樂意接受的，所以她不介意鳳姐所為。

不知誰說，當女人上了年紀，男人欣賞她們的方法也要隨之而改變，在眼睛上看得模糊些，在心靈上看得通透些。這種視角之下，賈母、劉姥姥其實都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