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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婦村嫗
2021/04/06 21:02:15瀏覽311|回應0|推薦0

劉姥姥等來到沁芳亭上,

丫鬟們抱了一個大錦褥子來,鋪在欄桿榻板上。賈母倚柱坐下,命劉姥姥也坐在旁邊,因問他:「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時常閑了,大家都說,怎麼得也到畫兒上去逛逛。想著那個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裡有這個真地方呢。誰知我今兒進這園裡一瞧,竟比那畫兒還強十倍。怎麼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賈母聽說,便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劉姥姥聽了,喜的忙跑過來,拉著惜春說道:「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兒,又這麼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幹,別是神仙托生的罷。」

惜春在之前回數並不亮麗,除了和智能兒玩,說了句「我這裡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裡呢?」她在起詩社時也不突出,她不擅寫詩。

不過,至此,曹雪芹藉賈母之口補出惜春之才,惜春原來擅畫,賈母點名要她畫一幅大觀園圖贈給劉姥姥。

劉姥姥和惜春見面,是一伏筆,伏他朝二人再見時,惜春已剃髮出家。之前是小姐模樣,轉瞬便成滿面冰冷的尼姑,那種反差,教人心酸,更何況劉姥姥!

賈母少歇一回,自然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一進門,只見兩邊竹夾路,土地下蒼苔佈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路。劉姥姥讓出路來賈母眾人走,自己卻赾土地。琥珀拉著他說道:「姥姥,你上來走,仔細蒼苔滑了。」劉姥姥道:「不相干的,我們走熟了的,姑娘們只管走罷。可惜你們的那繡鞋,別沾髒了。」他只顧上頭和人說話,不防底下果跴滑了,具一跤跌倒。眾人拍手都哈哈的笑起來。賈母笑罵道:「小蹄子們,還不攙起來,只站著笑。」說話時,劉姥姥已爬了起來,自己也笑了,說道:「才說嘴就打了嘴。」賈母問他:「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頭們捶一捶。」劉姥姥道:「那裡說的我這麼嬌嫩了。那一天不跌兩下子,都要捶起來,還了得呢。」

劉姥姥遊大觀園,路徑是這樣的:

大觀樓 / 綴錦閣 --> 沁芳亭 --> 瀟湘館

「一進門,只見兩邊竹夾路,土地下蒼苔佈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路」,這已是用劉姥姥的敍事角度寫景了。

「赾」是行難,跛行之貌的意思,舉步維艱。劉姥姥才跟琥珀說:「不相干的,我們走熟了的」,沒多久,一不留神,就一跤跌倒在地上。她很尷尬嗎?非也,而是爬了起來,自己也笑了,說:「才說嘴就打了嘴。」有紅迷說得好,劉姥姥是難得糊塗,吃虧是福,此乃非常高的人生境界。

不只難得糊塗,更要逞強,賈母問她有沒有扭了腰,她馬上說:「那裡說的我這麼嬌嫩了。那一天不跌兩下子,都要捶起來,還了得呢。」此處曹雪芹也想帶出:窮人是捱苦,但捱苦不一定不好,捱得身體變強壯了,不那麼容易傷,不就是一件好事嗎?人生幸福與否,許多時候是相對,要看你如何看,看著好的,未必真好,壞的亦未必真壞。

紫鵑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聽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賈母因問:「寶玉怎麼不見?」眾丫頭們答說:「在池子裡舡上呢。」賈母道:「誰又預備下舡了?」李紈忙回說:「才開樓拿几,我恐怕老太太高興,就預備下了。」賈母聽了方欲說話時,有人回說:「姨太太來了。」賈母等剛站起來,只見薛姨媽早進來了,一面歸坐,笑道:「今兒老太太高興,這早晚就來了。」賈母笑道:「我才說來遲了的要罰他,不想姨太太就來遲了。」

黛玉平時很自我,喜歡說尖酸的話,但她見賈母等進來,做些什麼?「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再見到王夫人,「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黛玉不依禮教、反封建嗎?顯然不是。她是在寶玉面前率性,在眾人面前,特別是榮國府的公開場合,黛玉是恪守禮教的。

「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請各位注意,如果黛玉真的寄人籬下,受盡冷眼,她房內哪會有筆硯?哪會有這麼多書?她在榮國府是寵兒啊!不只是寵兒,簡直是「學霸」,「詩魂」是怎樣煉成的?真的是天生?當然不是,有相當大部份是黛玉勤奮用功,榮國府又提供資源及生活,兩相配合使然。

劉姥姥以為「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澄清:「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此暗示黛玉受的教育,並非傳統女兒家的教育,歐麗娟指出,林黛玉和王熙鳳都是受「男孩子式」的教養方式。正因為此,黛玉不像寶釵,在寶釵看來,女兒家「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這是傳統儒家對女孩子灌輸的觀念。

寶玉在舡上,舡即是船,薛姨媽亦來了,在離開瀟湘館前,

賈母因見窗上紗的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後來就不翠了。這個院子裡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他把這窗上的換了。」鳳姐兒忙道:「昨兒我開庫房,看見大板箱裡還有好些匹銀紅蟬翼紗,也有各樣折枝花樣的,也有流雲萬福花樣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竟沒見過這樣的。拿了兩匹出來,作兩床綿紗被,想來一定是好的。」賈母聽了笑道:「呸,人人都說你沒有不經過不見過,連這個紗還不認得呢,明兒還說嘴。」薛姨媽等都笑說:「憑他怎麼經過見過,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導了他,我們也聽聽。」鳳姐兒也笑說:「好祖宗,教給我罷。」賈母笑向薛姨媽眾人道:「那個紗,比你們的年紀還大呢。怪不得他認作蟬翼紗,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認作蟬翼紗。正經名字叫作『軟煙羅』。」鳳姐兒道:「這個名兒也好聽。只是我這麼大了,紗羅也見過幾百樣,從沒聽見過這個名色。」賈母笑道:「你能夠活了多大,見過幾樣沒處放的東西,就說嘴來了。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薛姨媽笑道:「別說鳳丫頭沒見,連我也沒聽見過。」

賈母雖然是年老長者,但她的品味,她的審美眼光,非常了不起。

如何知她懂得審美?「這個院子裡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此不是色彩搭配的美學嗎?榮國府懂這個的,除了鶯兒,只怕別無他人。

「那個紗,比你們的年紀還大呢……正經名字叫作『軟煙羅』……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不長期留心絲織品,怎會知道得這麼仔細?由此見賈母極為講究生活品味,她不喜歡寶釵,是因為寶釵生活太乏味,不懂享受生活。

鳳姐兒一面說,早命人取了一匹來了。賈母說:「可不是這個!先時原不過是糊窗屜,後來我們拿這個作被作帳子,試試也竟好。明兒就找出幾匹來,拿銀紅的替他糊窗子。」鳳姐答應著。

第七十九回寶玉撰誄文悼晴雯,

黛玉道:「原稿在那裡?倒要細細一讀。長篇大論,不知說的是什麼,只聽見中間兩句,什麼『紅綃帳裡,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這一聯意思卻好,只是『紅綃帳裡』未免熟濫些。放著現成真事,為什麼不用?」寶玉忙問:「什麼現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們如今都係霞影紗糊的窗槅,何不說『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呢?」寶玉聽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極,是極!到底是你想的出,說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現成的好景妙事盡多,只是愚人蠢子說不出想不出罷了。但只一件:雖然這一改新妙之極,但你居此則可,在我實不敢當。」說著,又接連說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異姓陌路,尚然同肥馬,衣輕裘,敝之而無憾,何況咱們。」

用霞影紗糊瀟湘館的窗,埋下「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的伏線。

眾人都看了,稱贊不已。劉姥姥也覷著眼看個不了,念佛說道:「我們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賈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鳳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紅綿紗襖子襟兒拉了出來,向賈母薛姨媽道:「看我的這襖兒。」賈母薛姨媽都說:「這也是上好的了,這是如今的上用內造的,竟比不上這個。」鳳姐兒道:「這個薄片子,還說是上用內造呢,竟連官用的也比不上了。」賈母道:「再找一找,只怕還有青的。若有時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匹,做一個帳子我掛,下剩的添上裡子,做些夾背心子給丫頭們穿,白收著霉壞了。」鳳姐忙答應了,仍令人送去。賈母起身笑道:「這屋裡窄,再往別處逛去。」劉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昨兒見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櫃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櫃子比我們那一間房子還大還高。怪道後院子裡有個梯子。我想並不上房曬東西,預備個梯子作什麼?後來我想起來,定是為開頂櫃收放東西,非離了那梯子,怎麼得上去呢。如今又見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齊整了。滿屋裡的東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麼,我越看越捨不得離了這裡。」鳳姐道:「還有好的呢,我都帶你去瞧瞧。」說著一徑離了瀟湘館。

曹雪芹好用對比,賈母和劉姥姥,又是一個對比。二人對比,要突出什麼?窮人、富人不同的價值觀。

在窮人眼中,難得有布料,當然要拿來做衣裳,窗用紙糊就可以,焉會想到用珍貴的霞影紗糊窗?故姥姥感慨「我們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

和窮人不同,富人生活無憂,不愁衣食,可以進一步追求美和藝術,但凡色彩搭配,哪類布料適合做衫,講究好不好看,這些都是生活美學,是高一層的學問,是文化。賈母養尊處優,她懂這個,所以對姥姥說:「倒是做衣裳不好看。」

二人一問一答,很簡單,卻反映出價值觀的分歧。

另劉姥姥念佛道:「滿屋裡的東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麼,我越看越捨不得離了這裡。」可見大觀園給劉姥姥的印象是新奇有趣,令人樂而忘返,猶如小孩子進了遊樂場般。

賈母託鳳姐「送這劉親家兩匹」,回前批:「兩宴不覺已深秋,惜春只如畫春游。可憐富貴誰能保,只有恩情得到頭」,賈家敗落,大觀園保不住,但賈母施給劉姥姥的「恩情」,最後救得巧姐離開煙花巷,而出手援救的,正是劉姥姥。「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人生無常,是曹雪芹想藉小說帶出的一大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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