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的願望   ／永遠的孫子　顏甫珉

「甫珉，你帶我返去，好某？」

這是阿嬤生前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當時她住在人滿為患的療養院裡，每個人的活動空間幾乎僅剩一張病床，雖極欲逃離，但總奈何不了現實。

因為父母在我三歲時離異，我兒時記憶的開始，便是被阿公、阿嬤扶養長大的點點滴滴。

祖孫三人住在嘉義縣鄉下，我成為他們年邁歲月裡最大的安慰與陪伴。阿公每天騎腳踏車載我上下幼稚園，阿嬤總是準備飯菜等著我們回家。在田邊、在鄉間小路、在菜市場……都有我們的身影與足跡。

阿嬤是上一代台灣傳統婦女的縮影，她僅國小畢業，因媒妁之言嫁給阿公，從一個沒種過田、在家裡養尊處優的大小姐，搖身一變成為一手拉拔八個小孩長大的媽媽。

阿公當了一輩子基層員警，微薄的薪水讓家庭入不敷出，她只得養豬、養雞，甚至下田農作，補貼家用，但從不喊苦，只是默默地做。

小時候，阿嬤最愛牽著我的手，走在田間的小路，告訴我「做人實在最重要」，要我好好念書，找到自己有興趣的工作，不求飛黃騰達，但求生活平實無憂。阿嬤的知足與努力，影響日後的我，在險惡的社會環境裡，還能保有赤子之心。

阿嬤或許沒有鮮明的性格，能用在她身上的形容詞少得可憐。她是典型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台灣婦女，向神明祈求的都是子孫平安、家庭美滿，沒有為自己活過。

只是，老天爺總愛開玩笑，讓阿嬤在還有意識、最後幾年的歲月裡，面臨五個兒子間的對立。那時候她內心受傷，情緒大受打擊。

還記得，那時我正在念高中，某天夜裡去探望阿嬤時，她拉著我的手，問我：「阿嬤是不是做錯什麼事？為什麼我的兒子要對我不聞不問？」那時我只能靜靜地抱著阿嬤，陪著流淚。

阿公過世、眾子女分家後，阿嬤被送進療養院，在狹小的空間裡，心神不寧，充滿恐懼感。

在我最後一次探望她時，阿嬤似乎知道自己不行了，要我帶她回家——這竟成我聽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就在探望阿嬤沒多久後，她因中風住進加護病房，情況一度不樂觀。似乎冥冥中有保佑，阿嬤度過難關。但過沒兩天，竟然再度中風，從此阿嬤如同深深睡去，只是這一睡著，長達七年。

她只能住在醫院的呼吸照護病房，每天毫無意識，僅能靠著點滴、鼻胃管餵食，還得靠著護士幫忙翻身，以免褥瘡纏身。看著阿嬤這樣辛苦，我只希望她早日解脫，心中卻又不捨。

在她離開人世的前二周，醫院發出病危通知，我隻身前往醫院，輕聲在她耳邊呼喚：「阿嬤，甫珉來看你了。」「阿嬤，妳甘有聽到？」我相信她聽到了，從微閉的眼隙，我能看到滾動的眼球。阿嬤用她的方式，告訴我她有聽到。

接到電話通知阿嬤過世的那一刻，竟不忍面對死亡，我騎著機車，藉著風聲和市囂，掩蓋傷心的哭泣。

感謝我的阿嬤顏吳拴女士，在我小時候最缺乏母愛時，用滿滿的愛將我包圍。她一生隨丈夫顛沛流離，默默為家庭付出，只求子孫平安長大。幸好阿嬤的願望，終有實現。告別式上，子女們盡釋前嫌，重拾手足之情。

幸好在阿嬤走前，我還來得急在她耳旁，說聲：「我好愛妳。」

「即使死亡帶走了妳，我們的愛能跨過這隔閡，永藏心中。」

照片說明：阿公與阿嬤接我回鄉下生活時的照片，我被阿嬤背著，那時的我懵懂無知，只知道阿嬤的背上最溫暖，也讓我看得更高、更遠。